诸葛矜乐得让甯忘喂他喝粥,反正浑身酸软无力,连尾骨都还在隐隐作痛,于是干脆身子一歪,靠在甯忘怀里,只管一下一下地张嘴迎粥。
粥的确凉了,诸葛矜长这么大还没喝过凉了的粥,却对此只字未提。
甯忘一勺一勺地舀着粥喂给他,边喂边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办法你肯定有的是,就等着慢慢往我身上招呼呢。”诸葛矜只容自己享受了一小会儿,生怕索取再多便会无福消受,连忙抢回了汤匙,“陛下吃过了?”
“嗯。”甯忘扶着诸葛矜的肩膀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正色道,“我得上去了。”
“什么时候再下来?”诸葛矜自问自答,“要不,就想我的时候吧。”
甯忘摇头看了诸葛矜一眼,眸中笑意渐敛,提起竹篮,径自离去。
终是没有说,若是想你的时候就下来,那又何必上去。
漆黑的暗道像极了天子此生注定孤寂的漫漫长路,而这地下宫殿里却装满了他甯忘此生所有的放纵。
将一个痴心人藏在冷宫下的石室里……不告诉那人他何时会来,也不告诉那人他何时离去。
就像痴心人亦不会告诉他,一颗柔软炙热的心究竟何时会在无法得见天日的苟且,以及自私自利的禁锢下变得冰凉彻骨。
甯忘独自走在暗道里,喜忧参半。
他知道被自己囚在此处的痴心人不仅是个永不可能和他结发的男人,还是个俊逸、通透、勇敢果决、才华横溢、我行我素、自在逍遥的男人。
这样的人,其实不论男女,都是由天地精华之气孕育出的活生生的人。肌肤温润如玉,目含日月星辰。
虽有天命在身,但天子也想当一回活生生的人。
遇到这样一个他心底最奢望成为却不可能也不可以成为的人,便不止想要多看一看,还忍不住想要试一试,尝一尝。
然而试归试,尝归尝,他不能丢掉颜面,不能陷得太深,更不能失去控制。
所以来来回回地试探,直到此人在无知无觉间顺利通过了他预设的许多道关卡,所有关卡,他才要将人藏在此处,囚禁、观赏、品尝。
那些关卡,包括最初对身份的核查,包括后来对情深意笃的衡量,包括近几日对才智的考验,甚至还包括趁此人醉酒不醒时,对他里里外外的检验、测试……
如果那夜醉酒的诸葛矜无意间喊出别人的名字,或是在床笫之事上表现得过于自然熟练,那他就不会将诸葛矜藏在此处、囚在此处,更不会再生出一丝一毫的眷恋和期待。
毕竟他原本可以不做这样一番尝试,不将自己放在刀尖上最易受伤的位置。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来到这世上就不能输掉九五之尊。
自己被尊荣囚着,便也要诸葛矜尝一尝被什么东西囚着的滋味。同样一份至尊的殊荣他给不了诸葛矜,那就只能给同样一份至深、至诚的情。
奈何情起情消,缘聚缘散,本就是世间常态,看娄苒在风月场里来去自如便可略知一二。
等到情深不寿之时,也自会是为诸葛矜打开枷锁、牢笼之日。
想到此,甯忘推开通往无忧宫上方的一道门,终是没有想清楚,是更愿意看到诸葛矜有朝一日自己打开枷锁,走出牢笼,而后暗自感慨一声“世间情爱不过如此”,还是更愿意自己去为他打开枷锁,把两人一起放出这座名为情爱的牢笼。
至深、至诚,也至牢、至坚。
甯忘从卧榻下面的暗道里走了出来,坐到天子寝宫里的书案前,任阳光洒进轩窗,洒在他拿起帛书的手上。同样的阳光,洒在方才那处冷宫的日晷上就莫名灼热,洒在天子寝宫,竟然没什么温度。
果然已经想他了。
也不知道他的粥凉了没有,喝完了没有,搭配的小菜合不合口。
甯忘摊开朝会时司寇府呈上的帛书,顺手摇了几声案前的铜铃。
每日朝会之后,甯忘总有在寝宫休憩的习惯,直到午膳时间,方摇铜铃示意宫人进来端茶倒水,伺候午膳。天子休息,闲人勿近、勿扰,就连九公六卿在此期间都不许觐见。寝宫外布着层层宫人、侍卫,都以为天子是在榻上补眠,却不知甯忘实是从卧榻下的暗道溜去地下宫殿,或是匆忙出宫采买,或是为自己烹制一日饮食。
这一日也不例外,只不过烹制的是两个人的饮食。
天子休憩结束,铜铃一响,侍卫才将前来觐见的娄苒放进天子寝宫。
宫人为天子布膳、试毒,天子一口未动,娄苒已吃下一多半。
“狼吞虎咽,早晚揣成个胖子。”甯忘笑看着娄苒。
“陛下怎么不说我每日早出晚归、风吹日晒,早晚瘦成根杆子?”娄苒抹着嘴,狐疑地看着甯忘,“你封的那位‘大周第一君子’呢?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那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通广大的君子出来为陛下出谋划策?”
“他奉旨修仙,不该插手朝中事。”甯忘敷衍。
“他修仙修哪儿去了?”娄苒彻夜巡城,刚在寝宫外等着觐见,靠着宫墙险些站着睡着,此时甚是烦躁,“他那小厮还是书童的,昨日进了城就到处找他主子,最后找到我府上赖着不走,寻死觅活地问我到底将他家少爷埋在了何处,还带着一个歌舞坊卖唱的姑娘,害得别人以为我欠了那女子多少银钱的风流债!大宗伯府上那帮惯爱盯着我的,现下估计正编排着参我的第八百件事!”
甯忘轻笑:“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修仙之人的行迹。他那书童,你撵走便是。”
“可那混账小子诬陷我谋害了诸葛矜!还说我杀人藏尸!”
“荒谬。”
“是啊,荒谬至极!我讨厌诸葛矜不假,但是杀他是万不可能!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诸葛矜自己嚣张,养的小厮也嚣张至极!这么大个屎盆子说扣就敢往我脑袋顶上扣!难道是嫌洛华城死了个陈公祁睿还不够多么?”
“他大概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人罢了。不扣个屎盆子给你,你会尽心尽力地自证清白么?”
“可是陈公死了,其余那八个公已经快将洛华上上下下搅成一锅粥了,司寇府查案都在管禁军借人,我哪有闲工夫自证这门子的狗屁清白?”
“那就置之不理吧,先查陈公的事要紧。”
“陈公死都已经死了,他的事也不要紧!”娄苒怒极过后长长叹了口气,说,“那八个公没头苍蝇似地彼此指责,胡乱猜疑,都猜疑到戎族人那里了。那八位胡搅蛮缠到方才,最后卫公带头说此事是楚公派人干的,毕竟连行刺陛下的人都是楚州人,而且陈公向来对楚公不敬。楚公又说是戎族人干的。戎族人说……”
“赫兰胜怎么说?”
“赫兰胜说不是他们干的,但陛下要是实在怀疑,他可以把他的十二弟留在洛华为质,等查出凶手,再放他的十二弟回草原。”
“他的十二弟就这么想留在洛华为质?”
“反正那小子排行十二,就算戎族汗王一个个都死绝了,那小子在狼城王庭也排不上号。排不上号的汗王之子,有哪个能在群狼环伺的草原上得以善终?还不如留在咱们这里另谋出一条路。我看他那十二弟不言不语的,倒是聪明得很。”
“昨晚你在相府,你觉得是谁干的?是戎族人?还是自己人?”
“都有可能,所以目前为止,咱们怀疑谁都没有多大的用处。人言可畏,眼下即便揪出真凶都很可能没有人会相信。”娄苒道,“最要紧的是如何稳住八公、护住八公,以陛下的威严镇住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动荡朝局。”
甯忘挑眉看向娄苒,眼中犹疑一闪而过。
娄苒立即讪笑:“这话可不是我能想出来的,是司寇府的余百司私下对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才赶紧过来转达给陛下。”
“他还说什么了?”甯忘问。
娄苒压低了声音:“他还说,再死一个,就要有不怕死的人明着怀疑是陛下授意的了,目前只是还没有人敢把这样的猜测说出口。”
听余桑此言与诸葛矜适才所说不谋而合,甯忘也不知应当高兴还是应当忧虑。
高兴的是,娄苒和余桑的确忠心不二,可堪信任,忧虑的却是来日余桑与诸葛矜谋面共事,亦或只是往来交谈,恐怕难免惺惺相惜。
虽然这一丝忧虑实在不着边际,但一闪而逝的忧虑也是忧虑。甯忘只叹自己的确习惯于掌控,就连这样尚未有苗头的事情都能刺到他的心思。
未等甯忘梳理好思绪,便有宫人急匆匆跑上寝宫玉阶,跪在门外通报道:“启禀陛下——卫公……卫公暴毙于室……楚公……楚公失足溺水……没能救回来。”
闻言,甯忘与娄苒对望一眼,娄苒一掌拍在案上,起身道:“陈州守关,卫州兵强,楚州是天下粮仓……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干的?这一桩一件……肯定全都是戎族人干的!我这就去杀了赫兰胜那厮!”
“阿苒。”甯忘坐着拽住了娄苒的衣袖,阻止道,“新君登基,九州诸侯来贺,如今三人前后死在洛华城内,不论你杀谁解恨,予一人都再也脱不了干系。”
娄苒握拳驻足,又有宫人来报:“启禀陛下——齐公已驱车离开无忧宫,越公也正收拾行囊……”
“胆小鼠窜之辈!”娄苒咬牙切齿。
“陪我去看看王后吧。”甯忘起身,拽着娄苒往门外走,边走边道,“卫公是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