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仙请讲。”甯忘缓缓抬头,终是放开了诸葛矜。
诸葛矜起身端坐于天子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尾七弦琴和几只流萤。
他说:“禀奏陛下,草民周游在外两三年光景,早就听闻,连市井百姓都说西陈、东楚两境‘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是因为陈公祁睿神武,楚公林瑀英明。此言已有‘功高过主’之意,陈公与楚公却不加拦阻,列位诸侯亦乐得煽风点火、鼓吹过甚,敢问九州诸侯此举置陛下颜面于何地?置大周天下于何地?”
“但是草民以为,相较于立刻彻查陈州私币,相较于立刻严惩楚公亲眷,不如暂且对其视而不见。如此一来,既能彰显陛下厚德载物,又能令诸州公侯有恃无恐、纷纷效仿。过些年,九境诸侯权财两收,各自为政,而后人心不知足,再不多久稍加挑衅便会鹬蚌相争。”
“届时陛下收网,逐个削之、诛之,天下一统,富庶皆在陛下囊中。”
“草民见识浅陋,却与娄都尉府上那位学富五车的余先生不谋而合。他的《九境浅考志》,一言以蔽之,就是对付九州诸侯仅需三步——壮之、乱之、除之。”
“若不壮则难生乱,若不乱则难分、难平、难除,难得天下一统。”
“奈何此计艰险,又是长远之计,短则要用几年时间,长则十几年,乃至几十年。”
“草民原先不敢说与陛下听,就是不知这‘先壮再宰’的计策究竟会不会触犯天颜。毕竟陈公铸私币与关外戎人通商,我劝陛下纵容之。楚公袒护其亲眷假公济私、营私舞弊、牟取暴利,我也劝陛下纵容之。如此劝谏在当下来看实在大逆不道,但长远看来,终可令大周四方无忧、民安物阜。”
“而草民不愿只与陛下纸上谈兵,草民愿事必躬亲,代陛下经商九州,亲自与诸侯斡旋,再伺机挑拨离间……”
“素仙。”甯忘笑着打断道,“你我私下不必拘礼。高谈阔论,又一口一个‘草民’,你舌头不累么?”
“我……”诸葛矜吞咽着润了润喉,着实被天子口中直言不讳的“舌头”一词打断了思路。
目光描绘天子容颜,思路跟着横行歪走,停在天子说出金口玉言的那张嘴上时,诸葛矜想的是,如若有朝一日能与周天子唇齿交缠,也不知我的舌头会不会累?
“治大国,若烹小鲜。”甯忘双手覆于七弦琴上,温言道,“我们把小鲜养肥再烹,更是人间至味。那余先生的文章,大意颇为笼统,遣词造句间又故意添了华丽辞藻、琐碎繁芜以遮掩其赤胆雄心,但无论文字如何赘述,其中计策,我也想用。”
“我迟迟未召见余桑一叙,是因为朝中文武无一人能够助我。余桑不过一介书生,他能想出这样的计策,却没有能力施行,一叙又有何用?但是素仙你不一样。你机敏过人,且能屈能伸。你的计策与余桑的不谋而合,而你也不仅有纸上谈兵的计策,不仅有与我直言的胆识,最重要的是……”
这回换诸葛矜笑着打断:“最重要的是,我有钱。陛下,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我有的也不仅是钱,我有的是——掌财之道。实不相瞒,我自幼喜欢算学,可谓有此天赋。这几年一边经商一边钻研,便又所学颇丰。自今日起,十年为期,若得陛下准允,我诸葛矜便助陛下富九境、灭诸侯,兴大周、亡敌戎。”
甯忘问道:“大业若成,素仙想要何等官爵?”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何况能得天子惦念,那纵马江湖远胜过加官进爵。”诸葛矜说,“有人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怎么就不能有人鞠躬尽瘁,只为博陛下展颜?”
—————— ——————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唐·郑锡《日中有王字赋》 民安物阜——明·朱有炖《灵芝庆寿》 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道德经》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唐·李白《侠客行》
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让遍览风光的素仙甘愿立于危墙之下,做“商鞅第二”……国之将倾,腐败深入膏肓,仅仅匡扶某一方面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希望素仙和余先生对时局的判断仅仅是“盛世危言”,一切尚有转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