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矜看着大周天子与禁军都尉一前一后地一步步走下万方台，朝他一人走来，本就凌乱的思绪更是难掩波澜。
这便是传闻中孱弱无能的周天子？
且不说医术、琴技、书法之造诣，就论方才在高台之上，刺客接踵来袭，天子却连佩剑都不屑出鞘！
知音阁里初相识，他竟还夸下海口要给天子赎身……
难怪天子问他，你赎得起么？
他再三询问天子名讳，天子左右只能编个“倾国”了事，也难为天子还反问他，难道“倾国”不够真？
原来“倾国”的确够真。
只是今日天子冕旒玉珠遮面，金线玄袍加身，于诸侯百官面前祭天登基，从此周都洛华就再没有彼时在街头扬鞭策马，掀起落花簌簌的红衣客，也再没有扮做女医师的素衣郎，只有玄袍如墨的天子、面色平静的帝王。
诸葛矜绕过晕倒在地的楚公、禁军、刺客，迎着大周天子与那禁军都尉走去。
行得近了，他仍看不太清楚被十二串冕旒玉珠摇晃半遮的眉眼，却看清楚了那禁军都尉的眉眼。
那人方才在高台上护驾时分明武艺高绝，此刻近看却并不是剑眉星目，而是生了一双顾盼生情的桃花媚眼，形似“倾国”的眼睛，只是少了几分氤氲迷雾，多了些许泾渭分明。
除眉眼以外，这位禁军都尉的容貌、身形甚至步伐都与“倾国”有五六分相似，想必若是换上一模一样的衣饰，两人便能有七八分相似。
不同之处，只在于大周天子的神色总是淡然疏离，而这禁军都尉却是满脸不悦地瞪着诸葛矜。诸葛矜看得出来，这位才是天子的表弟，真正的娄苒，娄都尉。
行至天子身前五步之外，诸葛矜已驻足跪拜道：“草民叩见陛下。”
“素仙免礼。”周天子走上前扶他手肘起身，一阵熟悉的药草香便又笼了过来。
诸葛矜不敢失礼贪看眼前的周天子，当即对站在天子身侧的禁军都尉行礼道：“草民拜见娄都尉。”
真正的娄都尉。
娄苒冷哼一声，长眉微挑，不屑道：“诸葛素仙？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想到自己究竟误叫了周天子多少声“娄都尉”，诸葛矜早已难掩眸中笑意，此时见到这荒唐不羁的娄苒本尊，根本忍不住，竟然直视娄都尉抿嘴而笑，笑自己竟比这一位还要荒唐百倍。
诸葛矜这噗嗤一笑，娄苒被笑得不明所以，本就不悦的脸色瞬间冰冷如霜。
隔着冕旒玉珠，天子眼里也漾起了些许笑意，正要与诸葛矜说话，就见不远处跑来更多禁军，个个以浸过草药的布料遮着口鼻，只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首之人与禁军左翊卫娄苒的服饰无异，上前叩拜道：“右翊卫都尉冯飔护驾来迟。”
天子亦上前扶那人手肘起身，温言道：“冯卿依诏行事，何迟之有？”
诸葛矜侧身瞥了禁军的右翊卫都尉一眼，见冯飔此人约莫而立之年，剑眉星目，英挺干练，又见天子对他也甚是温润，不禁退开半步，再次低眉垂目。
娄苒一直打量着诸葛矜，此时又冷哼一声，只换来诸葛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天子再无暇理会娄苒与诸葛矜，吩咐冯飔道：“刺客尽数押解天牢，冯卿稍后再将解药放入九鼎点燃即可。众人醒来后，冯卿且护诸侯九公安然回城。傍晚宫宴照常，但方才行刺之事对众人多有惊扰，你可代传天子口谕，允九公及其左右两名亲卫佩剑入宫。”
“臣领命。”
冯飔抱拳行礼，正要提步去赴命，就听娄苒问天子道：“刺客就是那九只狐狸带来的，凭什么允他们佩剑入宫？”
天子不答反问：“就算允他们一个个佩十八般兵刃入宫，你不也打得过？”
娄苒一乐：“表哥抬举。”
“九鼎已燃，予一人祭天礼成，娄都尉或当改口叫‘陛下’了。”天子仍然仪态万方，温和有度。
“陛下饶命。”娄苒浑不在意地对天子抱拳作揖。
“冯卿且去忙。”
冯飔走后，天子才再次看向诸葛矜，两人相顾无言。
娄苒对天子说：“陛下，臣久闻诸葛世家富甲一方，没想到还能如此胆大包天。”
相顾无言的两个人便又同时看向莫名其妙的娄苒。
娄苒似笑非笑地提醒诸葛矜：“圣颜呐，连‘远观’都不可以，诸葛公子怎敢——”
[i]亵玩？[/i]
诸葛矜没来由地心头狂跳。
“——近观？”娄苒话毕，诸葛矜这才舒了一口气。
天子眼里又漾起一层笑意，比先前更深。
诸葛矜却已经收回目光，垂眸道：“草民僭越，罪该万……”
“素仙。”天子打断道，“你随楚公回城吧。”
不等诸葛矜回应，天子与娄苒已经阔步而行。两人牵了右翊卫送来的两匹骏马，策马而去，唯有一阵隐隐约约的药香陪诸葛矜留在原处。
诸葛矜望向那表兄弟二人极其相似的背影，这才恍然明白先前“倾国”为何总是身着女装出行。
遮着帷帽与面纱，再束个女子发髻，因为不伦不类，故而混淆视听。
倾国那身打扮骗得了言官、百姓，骗得了禁军、刺客，自然也骗得了他诸葛矜。
想起倾国对他说过——不比素仙，我从未出过洛华地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这金丘行宫——诸葛矜心中暗叹，可怜周天子也不过是只笼中鸟，囚于孤城，想要策马出行就只得屈尊扮做他那位荒唐表弟。
这下诸葛矜也不必再询问倾国的真名。
本朝家喻户晓的避讳，乃是一个“忘”字。
天家姓甯，为的是千秋万代都不必避讳“宁”之一字。
周天子名叫甯忘，殡天后的谥号是“周乐王”，千百年后却无人知晓这个“乐”字究竟是“乐声”之意还是“和乐”之意。
就像无人知晓，周乐王墓里频频出现的“矜”之一字，究竟是“爰及矜人”的悲悯怜惜之意，还是音同“鳏”的无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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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大典虽有刺客搅扰，但那无色无味的迷香似是神明临世而为，令众人倾倒，也令刺客伏诛，恍似天止人祸。
当日诸葛矜、余桑、阿诚三人随楚公回城，又随楚公进宫赴宴，会诸侯、见群臣，只听议论纷繁，从天子料事如神说到天子自有神助，最后则将天子直接说成了天神。
诸葛矜哭笑不得，只因他压根不信神鬼之说，就算信，他也不觉得一个在行宫里为他几度洗手作羹汤的人有半分像天神。那些人大概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陛下”实则医术高明，尤其精通毒术。
大宴伊始，诸侯、文武陆续入席。
百人坐定，遂有礼乐声起，唱的是周天子特为大宴诸侯谱的曲，叫做《洛华无忧》，闻之令人耳目一新——
洛华锦绣，浩浩帝风。百年盛世，天下之中。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一朝来贺，九鼎无争。
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
西出赵陈，千古荒凉无人至，楚越东涯，海枯石烂为君等。
玉树披华服，拂柳饰霓裳，君王配宝剑，仙后素手解香囊。
弱冠之年，熙攘街头拾豆蔻，执子长乐，一世从此再无忧
曲调温润质朴，由百名年幼孩童唱与无忧宫乾安殿内殿外的百余人听，不似祭天大典金丘万方台上的颂歌那般雍容肃雅，而是别有一番盎然生机。
两首词曲皆出自周天子之手，却又风格迥异，极为不同，已将席间诸侯百官听得面面相觑、个个哑然，不知天子还有如此才情。
伴着编钟乐曲、幼童歌声，周天子从乾安殿外款款走来，玄色华服点金，绣的龙凤祥云纹比祭天大典时的那一身简洁许多。
天子身后跟着两排宫人，与天子几乎并肩而行只落后半步的是个看起来还不到豆蔻之龄的娇俏姑娘，浓妆华美，身形却尚且清瘦矮小。
诸葛矜知道那小姑娘便是周王后姜氏，卫公姜钏之女，也早就听闻周王后姜氏是卫州乃至大周的第一才女，善诗词音律、字画女红，深得卫公宠爱，可谓掌上明珠。
姜氏女五岁作诗得先王过目，七岁奏琴得先王入耳，十岁绣出龙凤呈祥图，随卫公一同来周都洛华给先王贺寿之际，便以贤德博才之名被选为太子妃，去年嫁入东宫，今朝登临后位，令大周女子艳羡不得。更有甚者的是，她嫁入东宫之时，夫君便承诺她此生相敬和睦，不娶二女，一度传便大周九境，成为闺中佳话。
诸葛矜端坐在楚公身后，静待这普天之下最为典范的夫妻二人从他面前走过，只觉无比落寞。
难怪倾国拒他于千里之外。
且不论倾国是周天子还是娄都尉，就算是山野村夫，也已经是“恨不相逢未娶时”。
再说他堂堂诸葛世家的贵公子，又怎能去抢一个柔弱小姑娘的夫君？何况小姑娘才貌双全，令他想起了故去的妹妹，心中便更是不忍。
正落寞间，天子从他身前走过，本就不疾不徐的脚步微不可查地稍稍放缓，低眉看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一瞬即逝。
继而天子与王后落座大殿正位，诸侯依次朝贡。
西赆浮玉，南琛没羽，不胜枚举。
更有美酒宝琴，歌女舞姬。席间觥筹交错，殿中曲曲婀娜。
天子却始终面色淡然，诸侯敬酒他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却近乎千杯不醉。
诸葛矜每每看向天子时，常能与天子目光相接、四目相对，想来天子也时常看向他。
但是天子冕旒玉珠遮目，渐渐晃得诸葛矜头晕，虽然勉强看得清天子的眼睛，却辨不得天子的悲喜。
想那祭天大典虽有不速之客却有惊无险，天子登基便能威慑九境诸侯，他不禁为天子感到欣喜，欣喜便抬眸去看那得意之人，却看不出一丝得意。
想着天子终日不得自由，王后是先王为他所选，私自出宫还要换一身女装假借荒唐表弟的模样，他又不禁为天子感到悲伤，悲伤便抬眸去看那本应愁苦之人，却又看不出一丝愁苦。
那些酒分明是诸侯与百官敬给周天子的，诸葛矜却不由自主地不知在远处陪他喝了多少盏。
落寞的人起身禀告楚公林瑀说自己不胜酒力，楚公便允他离开大殿去外面吹风醒酒。
虽不至于跌跌撞撞、摇摇欲坠，但诸葛矜离席时的步伐着实有些虚浮。
行至大殿外，他问宫人应去何处如厕。宫人指向深宫里的一片漆黑，说了条七扭八歪的路线，又将手中提灯递给他，诸葛矜便提灯沿着高高的宫墙走向漆黑无人之地。
身后的歌舞声、话语声渐渐远去，夜风无力，却也将诸葛矜吹得无力。
如厕回来，他步履沉重，不愿早早归席，于是逗留在黑暗处，靠在一面宫墙上闭目叹了口气。
此时宫墙旁边的小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门内之人低声唤他“素仙”，又拉住他手中提灯的细竹竿，将他拽入了不知哪一处宫殿。
药香清冽，还夹着些许酒香和大殿中那些歌女舞姬的脂粉气。
来者将提灯放在地上，揽起一袖夜风便将那盏豆大的灯熄灭了。
月隐星疏，周天子低声问他：“临别前，有话要对予一人说么？”
—————— ——————— 西赆南琛：意思为四方皆来朝贡。 北周·庾信《哀江南赋》：“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 . 目窕心与：眉目传情，内心相许。 汉·枚乘《七发》：“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鬋，目窕心与。” . 予一人：古代帝王的自称。 《尚书·汤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