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尽体内余毒之日起,诸葛矜就恢复了自由身。他当然知晓周都洛华乃是非之地,既是无亲无故,无权无势,此地便不宜久留。奇毒已清,一走了之也不是不行。
更何况传言中新天子孱弱无能,胆小怕事,先王驭龙宾天已三月有余,新天子却仍愚孝守丧,以此为由蛰居不出,迟迟还未举行荣登大宝的祭天仪典。诸葛矜对新天子毫无企望,本想和先王说的一番话如今不知对新天子能说出几成,而这样一位新天子又不知能听懂几分。
但诸葛矜还是逗留于周都,暂且不理从楚州之地路远迢迢寄来的家书,只因那自称“倾国”的“娄都尉”的确虚心向学,频频与他在金丘行宫里里外外的无人之境私会,找的都是幽僻雅致的去处,论的也都是正经枯燥的学问。
诸葛矜起初只是不忍一走了之,岂料从春到夏,私会数次之后,他早已不愿狠心离去。
原来“不忍”与“不愿”的一念之差,仅在倾国此人的一声叹息之间。
那声长叹里沁着倾国身上清冽的草药香,也携着金丘宫外西山脚下的九顷映月湖里飘来的淡淡荷花香,印在诸葛矜心上,久久不散。
映月湖心,倾国泛舟,木桨拨开荷花荷叶,舟楫搅弄平湖月色。他抬头望向一弯新月,无端叹道:“相见恨晚。”
诸葛矜坐在他身后笑问道:“是与我么?”
倾国站在船头,回首瞧了一眼托腮看着他的诸葛矜,又继续划船,说:“是与醒骨夏风、含苞荷花、似雪流萤、无垠月色。”
诸葛矜挑眉,想着这厮阅人无数,“风花雪月”的雅兴,怕不是早已腻烦了,又何谈什么“相见恨晚”?不过又是在戏弄我。
但他闭口不言,没有反驳,也没再追问。
三个月过去,两人隔三差五的私会从未间断。诸葛矜虽与倾国逐渐相熟,却也逐渐不敢冒犯。只因倾国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偶尔戏言一句,大概也是诸葛矜自己杜撰出的非分之想。他以为的若即若离,在倾国处,不过就是进退有度。
有时他觉得这厮的确自小就流连花丛、阅人无数,必定是将红尘做了道场才能修炼出如此的妖魅和定力,但有时他又不禁觉得这厮早已看破红尘,既没有刻意对他欲擒故纵,也无需什么非凡的定力。
诸葛矜怅然若失地看着面前一袭素衣的高挑背影,见他素衣飘娆,纤尘不染,乌发松松束着,丝丝缕缕润尽月华,便在心中暗骂自己,怎可频频以貌取人,又如此贪恋美色。暗骂完自己,两人依然不语,诸葛矜又暗骂起眼前人,骂他真真堪称谪仙般的美人,害我拔去心上毒却又染了相思疾。
诸葛矜心里正骂的起劲,不料倾国活像背后生了眼,头也未回地笑问道:“素仙不赏这番难得一见的风花雪月之景,总盯着我瞧什么?”
诸葛矜轻咳一声,立即编出个由头,委婉地说:“我在想可否冒昧询问,娄都尉为何总是身着女装?难道是我孤陋寡闻,不了解洛城的风尚?”
还是你有什么奇异的癖好?
倾国内功深厚,此时毫不费力地撑着一叶轻舟,早让诸葛矜坐着便是,不必助他划桨撑船,加之倾国肩宽腿长,身形高挑,纵是穿着女子衣裙,束了女子发髻,倒也丝毫没有半分纤柔之姿,只是平添了一抹亲切温和。
倾国侧身,微微低头看向诸葛矜,面上不施脂粉,更显容颜脱俗。
“都是遮羞的布料,男装女装能有多大的区别?”倾国说,“女装有何不好?没有女人,我们男人又如何来到世上?”
见倾国不愿如实回答,诸葛矜连忙笑道:“没有不好,娄都尉做什么打扮都赏心悦目。”
“素仙亦是。”倾国深深看了诸葛矜一眼,又转身继续划船。
小舟穿过形态各异的大小荷花,两人不再多言,好像过去的三个月已经诉尽了平生事,多说无益。从湖心小岛划到岸边船坞,夜色更深,宛如一灯如豆之下倾国平静无波的眸色。
倾国泊了船,诸葛矜在船坞外牵来马,两人戴好帷帽,又同乘一骑回城。
不论多晚,洛华的城门总能为倾国敞开,哪怕明日便是新天子的祭天大典,哪怕城中近日来鱼龙混杂,来客众多。
倾国仍将诸葛矜送至东海客栈门前,子时已过,客栈闭门,街头空无一人。
倾国在诸葛矜身后下马,一手抽出腰间宝剑,一手取下发中玉簪,将诸葛矜的两样东西双手递还。
诸葛矜无措地接过他自己都没想好什么时候会再开口要回来的长剑和发簪,只见倾国撩起帷帽上的白纱,抱拳对诸葛矜行了半个欠身礼,恭敬道:“多谢素仙耐心讲解经商之道,不过三月有余,我已所学良多。”
“娄都尉不必客气,这剑……”
还有发簪,你若实在想要,我也不是不能留给你。
“素仙之物,定当奉还,还有这匹白马和马鞭,明日我也会差人来还。”倾国跨上马,握住缰绳却未着急离开,停在诸葛矜面前,欲言又止。
诸葛矜明白二人之间终须一别,也不再问倾国下一次讲解商道或是切磋武艺究竟要定在何时何地,只抬头笑道:“看来娄都尉是要出师了?往后生意亨通,恳请照顾诸葛氏的商铺。”
倾国等诸葛矜将手中那支齐白玉的发簪重新簪入发髻,才放下帷帽上的遮面白纱,说:“素仙若是还想面见天子,天明便可去都尉府禀报来意,自会有人带你去见,若是不想,便早早离开洛华,天高海阔,远离是非诡谲之地。我明日不得空,恕不能相送了。”
恕不相送?你怎知我到底还想不想面见天子?
诸葛矜问:“明日祭天大典,九境诸侯来贺,天子真能得闲见我?”
“祭天仪典之后是大宴诸侯,届时无忧宫中鱼龙混杂,你随娄府中人进宫赴宴,定能面见天子。”
“多谢娄都尉指点。明日仪典盛大,想必都尉公务繁杂,记得早些休息。”
听诸葛矜对他说话的语气与往日并无多大不同,倾国临行前终于叮嘱了一句:“往后我的确公务缠身不得自由,近来教给你的剑法招式、武功心法,素仙以后也要记得多加温习才会渐有进益。”
诸葛矜对倾国行了个寻常的暂别之礼,又见倾国驭马而去,白衣白马隐于长街尽头,才转身回了客栈。
路过阿诚的房间时只听鼾声阵阵,诸葛矜不禁暗嘲这小子开了荤之后究竟在那歌妓身上耗费了多少体力,于是也不去叫他,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榻上荷包犹在,悬在四周的药草香气却早已不似三月以前那样浓郁。
诸葛矜闭上眼睛,嗅着荷包里散发出的香气,也回味着倾国身上的味道,还有这三个月以来的师友之谊。
不返的时光总是如梦似幻。
像娄都尉那样的浪荡子,又怎会在一个人身上逗留太久?物件归还,散了便是散了,诸葛矜心里早有准备。
何况他只教了对方一些皮毛,虽然事无巨细,知无不言,但是从记账、看账本开始讲起,又要讲解如何识破各式花账、烂账,所以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也非每日温习,大概只能保那不缺钱的娄都尉在洛华城里开间茶楼酒肆而不会血本无归罢了。
倾国倒是教了他不少剑法、心法,与他比剑切磋,也与他赤手空拳相搏,诸葛矜终是领教了倾国高深莫测的武功,却也汗颜,自觉倾国传授给他的东西远比他教会倾国的东西多且有助益。
左右他是不亏的。
但“不亏”并不等同于没有遗憾。
湖心小岛上有座竹楼,倾国常带他去。有一日,倾国埋首书案,专心看着诸葛矜拿给他的账簿,拨着算珠在上面仔细寻找破绽。诸葛矜踱步到他身后,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就从倾国的发髻上抽出了那支倾国平日里怎么也不肯还给他的齐白玉簪。
倾国不以为意,眼都未抬,轻轻笑道:“你且插在发中,一会儿我再拿回来。”
诸葛矜同他玩笑:“也不知娄都尉是在拨‘算珠’还是在拨‘念珠’?按照这个速度,‘一会儿’得是多久?”
覆在算珠上的纤长手指当即一顿,倾国没有生气,只说:“素仙打趣我?”
话音未落,倾国迅速起身去锁诸葛矜的手腕,诸葛矜侧身一闪,便知这厮面对枯燥的账目已然坐不住,必须立刻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竹楼,赤手空拳才斗了五个回合,倾国便已从诸葛矜的发髻中夺走了那支玉簪。
但他仍不放过诸葛矜,掌中握着玉簪的尖利一端,以钝端拟为短剑剑锋朝诸葛矜刺去。
诸葛矜手中没有兵刃,纵是有也根本招架不住倾国如风似影般的招式,正想服软投降,却见倾国放慢了动作,并将一招一式说给他听——
“《秋水剑诀》,素仙听好!
风高乘北雁,秋水越长烟。
一十八招剑,招招愈向前。
虚指点神庭,短剑刺喉结。
轻手推华盖,实点膻中穴。
内劲沉气海,不动下丹田。
利器割人迎,钝器入灵虚。
一步穿天宗,反掌击魂门。
断肘断天井,擒手擒阳池。
下盘刺伏兔,铁脚踢悬钟。
碎步踩解溪,大足碎陷谷。
剑剑寻五脏,掌掌裂六腑。”
一十八招短剑刺罢,倾国一掌推向诸葛矜的胸膛,虽然未运内力,一掌是轻飘飘地推出去的,却正赶上诸葛矜接招接得头晕目眩,脚下被石块所绊,向后倒去。
倾国伸臂一揽,诸葛矜已拽住倾国的衣襟借力站了起来。
不料这一揽、一拽借得的力道实在有些多了,似是诸葛矜扑到了倾国怀中,也似倾国一把将他抱紧。
倾国立刻松开了诸葛矜,诸葛矜却仍握着一截素白衣襟。
鬼使神差地,诸葛矜上前半步,竟在倾国的唇角浅浅印了一吻。
倾国手中攥着玉簪,一言不发地挑眉看着诸葛矜。
诸葛矜分不清倾国是喜是怒,也分不清倾国面上的红润是源于活动筋骨后的气血之行,还是源于惊讶羞涩时的气血之行。
他转念一想,觉得娄苒此人怎会惊讶羞涩?于是笑看着倾国说:“娄都尉好身手,我实在不知如何表达仰慕之情,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倾国当即深吸一口气,似在调动深厚的内力,以此排解舒缓逆行的气血。一番吐纳之后,倾国才说:“无妨。”
诸葛矜自忖难得轻浮,但他不愿吃亏,只想在一别两宽之前扳回一局,也占一回这厮的便宜。
好在倾国确实没有与他计较,两人之后还是亦师亦友,相约相会,却也再不得进展,无期无望。
这便是遗憾。
诸葛矜只得翻了个身,失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