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喜鹊叫得清脆,吵醒了姜藐。窗外尚暗,炉中微火已尽,奈何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她竟格外清醒,于是披上衣袍,走出寝殿,想看看日头初升时的彩云。
她平日里睡得熟,起得晚,宫人侍婢知她起居作息,此时便还尚在春困之中。
姜藐没有梳妆,也没有佩戴劳什子的头饰、步摇、耳坠,故而脚步轻盈,心中愉快。
园里朝花未绽,却已经有了骨朵,静待命定之人揽一袖春风而过,自会为他悄然盛放。姜藐想,我与这满园芳菲何异?
当然有异。
她拉开王后寝宫宫门的木栓,轻推开门,站在寝宫外随意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向东面的天。
自卫公遇害,她鲜露笑容,自省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尤其是月信将来的前一两日,更是烦躁得很。此时独自望天,想到父亲虽去,她好歹还有几个英武的兄长,而且还得了陛下的承诺,说不会阻碍她离开森森深宫,她便难得露出了轻松笑意。
想来自己只是含苞待放,并非无处可逃,也是福气。
那日“鸳鸯戏水”之后,她对夫妻之实再无期望。因为再无期望,所以也忽然对天子没有了怨怼,倒像是多了一个包容她的兄长,明明近在宫中,却似远房。
自幼得父兄宠爱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她诗书礼仪样样都会,就是顶顶的才貌双全。天子不与她温存亲热、不与她同榻共枕眠、不与她做那些宫中私传绘本上的男女之事,本就是天子有眼无珠。
想到天子那双生得颇为好看却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睛,姜藐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嘲他白白生了一双明眸,怎么看向世间万物,偏要如此冰冷暗淡,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许多金错刀一般?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如此了无生趣?如此无聊透顶?也难怪他能每日按部就班地去朝会上跟那些老顽固们周旋。听说他在朝会上从不打瞌睡,果真是跟那些老顽固一样无聊透顶才能将同样无聊透顶的说辞听得津津有味!
踢他个老顽固!
姜藐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
再踢一个老顽固!
另一个小石子飞出,滚落到了一双脚边。
姜藐抬头,赫兰绝驻足。
“是你啊。”姜藐朝他招了招手,“你又去藏书阁等你那无聊透顶的师父吗?”
赫兰绝歪头看着周王后。他从未见过不施脂粉、不戴坠饰的她,干净剔透,像草原晴空的云朵。
“你还是听不懂我说话。教不严,师之惰。看来是你那师父教得不好,或者压根就没有好好教。”姜藐笑得无拘无束,“他都教你什么呀?是不是一个大榆木脑袋教一个小榆木脑袋怎么当个榆木脑袋?”
赫兰绝挠了挠头,立在原地。
他每天清早去藏书阁等周天子师父都例行路过此处,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辰见到周王后,更从没想过会见到她这样干净清透、轻松自在的样子。她叽叽喳喳地笑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好听得像山间的黄鹂鸟。
“小榆木脑袋,你是不是瘦了?大榆木脑袋是不是欺负你了?”姜藐对他做了个站着别动的手势,比划着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去去就回。”
赫兰绝没有瘦,只是长高了一些,显得瘦。
周天子也没有欺负他。他们每日练武,消耗不小,周天子也没有饿着他。
可是姜藐跑进跑出,拿来一盘精致的糕点递给他,他不想拒绝。
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当即囫囵吃下一块。糯米粘牙,他低头嚼了咽下,才微微抬头,朝姜藐笑着行了个戎族人表达感谢的单手附胸礼。
姜藐指着其余几块,又将小玉盘递到他嘴边。
赫兰绝摆手,表示不饿,不吃了。
姜藐不收手,赫兰绝只好将其余几块拿了,揣进衣袍里,然后又行一礼,匆匆离去。
姜藐见这戎族小子吃相好笑,虽换了一身周人衣袍,却是随手就将食物塞进怀中,还朝她行礼,真是十分憨态可掬,于是翌日又起了个大早,拿洗净的手帕包了几块点心,在宫门口等他路过。
赫兰绝小跑着路过,姜藐便将手帕包着的几块点心隔空丢给他。
赫兰绝一愣,驻足拆开来看,连忙朝姜藐行礼。姜藐也不与他多言,挥挥手就转身回宫补眠。
姜藐自然不会日日起个大早就为丢几块点心投喂那头来此为质的可怜小兽,起得来便起,起不来便罢。
之后数日,赫兰绝有时会见到姜藐,有时不会,倒也没什么期待,只是路过此处时会放慢脚步,亦或偶尔驻足,琢磨一下,她叽叽喳喳的,究竟都对他说过些什么。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藏书阁。
姜藐午后常去藏书阁看书,而赫兰绝午后则随周天子师父回冷宫里喂猫喂狗,喂完之后便留在冷宫居所里继续练拳、练剑、练轻功。他喜欢习武,太想有朝一日练成周天子师父的一身绝世功夫,所以闷在居所一心勤于练功,练得累了就练几笔不知所云的字,而后沐浴一番早早入睡,第二日又起个大早去等周天子师父。如此一来,藏书阁内外,姜藐从未在午后遇见过赫兰绝。
这一日不同于往日,赫兰绝逗留于藏书阁,正仔细看着周天子师父刚刚画给他的一份地图。
周天子师父前脚离开藏书阁,姜藐便拿着两卷书推门而入。
“小榆木脑袋!”姜藐笑着走到他身旁,低眉扫了一眼书案上的简笔画卷,笑问,“这是什么?无忧宫捉妖路径图?”
素帛上笔法飘逸,画着亭台宫宇,还画了一些弯曲飞扬的细线,似是狸猫翻跃宫墙的路径。
赫兰绝的手指描摹着那几道飞扬的细线,用戎语说:“陛下师父让我出去学周文,这是往返无忧宫的路径。”
姜藐没听懂,说了句“祝你捉到妖”,便自顾自地隐没入成排成排的堆满竹简、帛书的木架之后,想找下一卷关于楚州风物的书籍来看。这一卷又一卷的,或许就快看完了。可若是看完了,又如何启齿去要更多?姜藐落寞地想,却还是忍不住去拿所剩不多的下一卷。
甯忘已大致将入门的轻功教给了赫兰绝,待他领悟到一定程度,便将避开侍卫自行往返无忧宫的“飞檐走壁图”画给了他,想着这小子若是被侍卫逮到,就得增强无忧宫的守卫,若是没有被逮到,就让他出去学学周文也好。
这孩子心有九窍,聪慧至极,唯一的缺点就是什么都想学。甯忘故意没有顺畅地教他周文,就是想让他先心无旁骛地习武。童子功极为重要,若是早早就用文字开化其心,便会增其杂念,减少心无旁骛的时间。这样的时间之所以难能可贵,就是因为它一去不返。
师公以前总是颇为遗憾地对他说:“你若不是太子,就不该早早地读书习文,应该大字不识地专心跟我习武!那样你早就能成武学奇人!就像狼崽子跟着大狼王学捕猎,狼崽子需要出口成章、咬文嚼字吗?”
当时甯忘不解其意,只道师公是在说笑。如今亲自教赫兰绝习武,甯忘才体会到了其中深意。只有心无杂念,才能心无旁骛。童子无忧,可塑成才。
然而外习硬功可以不说话,传他内功却还是要他能听懂才行。
教说话谁不能教?于是甯忘偷懒,给赫兰绝指了一条明路——
翻墙出无忧宫,沿街而行,行至昔日之荣府,今日之余宅,内有一文墨先生,官居司寇府百司,六日案牍囹圄台,食朝奉,一日得闲,不休沐,而府宅大开,善教幼童识文断字,富贵小儿与褴褛乞丐一视同仁,不收分文。
这一日,赫兰绝按图中所绘找到了那位文墨先生的府宅所在,然而文墨先生今日案牍劳形于司寇府,不在。
自兄长赫兰胜离开洛华,赫兰绝已数月未出无忧宫。难得出来,便在街头闲逛。
他发现洛华的街上莫名多了许多卖花的人。他不知道明日便是赞花节,只觉各色鲜花娇艳欲滴,将周都装扮得格外好看。
乱花渐欲迷人眼。
走过数条街巷,赫兰绝终于停在一位卖花妇人的面前,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金子递给她。
妇人用牙咬了咬那粒不大不小的碎金子,满意地收下,并将水桶里的最后一枝花递给了赫兰绝,唠唠叨叨地说:“小公子好眼光!这可是从晋阳关外万里迢迢好不容易运过来的花,以前从没进过洛华城。你抢到了今日最后一枝,不是最好看的一枝,便宜卖给你就是。放在暖和屋里,明日保证盛开。明日赞花节,你拿着这枝花上街来,满城的小姑娘肯定都追着你要。”
赫兰绝听她唠叨完便是礼数已尽,转身便走。
这是羚格草原上最美的花,盛放在天芒山脚下的一片温泉谷中。赫兰绝去过那片花谷,自然认得,也自然想要买一枝,带回宫中,送给那片清透纯净、令人心旷神怡的云朵,回馈她送他的几块点心和那一方还未归还的绢帕。
他原路返回无忧宫,手里拿着一枝将绽未绽的花,小跑进藏书阁。
花色如颊上绯红,浅而不淡。
那片洁白的云朵还流连在藏书阁。
闻声,姜藐放下手中的一卷《楚州风物志》,回眸看向赫兰绝。
“你不是去捉妖了吗?怎么采了枝花?这是什么花?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花苞!花苞已经这么大,还不得开出个花妖?”姜藐笑靥如绽。
“花妖?拿来给我瞧瞧。”
不等赫兰绝将花送给姜藐,甯忘的声音忽从藏书阁内堆满竹简、帛书的木架之后传了出来。
姜藐从赫兰绝手中抽出花枝,走到木架后递给坐在此处多时的甯忘,问道:“陛下精通医术,能画百草,可曾见过这种花吗?”
花枝在指尖转着,甯忘闭目嗅了嗅那枝花,嘴角一弯,声音低柔:“在画上见过。”
那幅画,是他在地下宫殿里,一笔一笔亲手画给我看的。
他说这种花只开在天芒山脚下的一片温泉谷里,与天芒山里的雪兰齐名,但鲜少有人知道,因为那片温泉谷向来是戎族王庭的地盘,只有王亲贵戚才能踏足,所以也只有王亲贵戚才能在恰巧的季节看到那片宛如仙境的花谷。
他说了一串戎语,是这种花的名字,意为——纯净洁白的仙子。
他说儿时他随家中商队出关,在狼城结识了戎族王庭里的大王子。大王子带他去看了那片花谷,谷中芬芳萦绕,沁人心脾,犹如神仙居所。
后来他回到楚州家中,念及晋阳关外万里之遥的花谷,便给自己取字“素仙”,盼望心有净土,虚怀若谷。
此花果然很香。
素仙,你回来了。
—————— —————— 虚怀若谷:指胸怀像山谷一样深广。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老子《道德经》
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天子什么都能想到仙姑身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