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忘捏着一枝“素仙”,逆着人群朝道听途说的商队方向走去。
靳真远远瞧着天子只拿着自己送的花,不禁喜出望外,虽被人群挤得离天子越来越远,却是兴高采烈地随手拽个路人便是一通炫耀:“那是天子!真是天子!天芒山的雪兰果然灵验!奉旨修仙的高人将那么多雪兰带来洛华,简直神乎其神!我刚买到一枝,许愿让咱们的周天子笑口常开,转眼天子就对我笑了!难怪奉旨修仙那位要把那么多雪兰都送给天子!天子许的愿若能全部灵验,咱们大周就是万世太平!”
靳真讲得绘声绘色,众人啧啧称奇,而后一传十十传百,有人遂问那奉旨修仙的高人修了个什么模样。
“自然是世外高人的神仙模样!白衣飘飘,肌肤盛雪!腰悬一柄鎏金长剑,神光炫目,比天子还令人不敢直视!”
“你见过?”
“他们从金丘门进来,一路都有人见过!我骗你做什么?”
“他没骗你!我们都见着了!真真是神仙下凡!可谓冰肌玉骨,步步生香。”
“快仔细讲讲!”
“就说他那白衣,层层薄纱绣银,流光细密透亮,犹如蝉翼。再说那乌发披肩垂腰,好像泼墨成瀑。又说他那眉目如画,眼波似水,若有情若无情……”
甯忘耳聪目明,将人群里的议论声听了个清清楚楚。
神仙下凡么?
去年今日,知音阁里的陌生男子忽而簪花在他鬓边,问他“我给你赎身的话,你可愿随我走”……早在那时,甯忘便恍觉那人好似神仙下凡。
他不禁想要触碰神仙的肤,神仙的骨。于是用银针在冰肌玉骨里中下奇毒,纵是步步生香的神仙,也得将一缕淡香暂留人间。等他拨开层层薄纱,再揽起一瀑乌发,将下凡的神仙里里外外地探究、品尝一遍。
甯忘加快了脚步,姜藐已小跑起来才能继续与他并肩而行。
围观天子的百姓越凑越多,早已惊动了巡城在此且刚与娄苒道别的冯飔及其一众部下。
这边冯飔正下令疏散人群,那边诸葛矜和娄苒也都听到了动静。
传言天子与王后微服临街,如寻常的年轻夫妇,恩爱有加又平易近人,一路与人互赠花枝,正朝这边走来。
诸葛矜闻言转身去看,立即看到远处熙攘人群里的一抹银鱼灰和蝶翅蓝,还有一袭水红衣衫。
他嘴角一弯,移步退到阿诚身后,对赫兰颖说:“那边有人偷了咱们一枝花,公主要不要出手教训一下他?”
赫兰颖不忿:“咱们不卖就有人敢偷?”话音未落,已抽出缠在细腰上的黄金软鞭。
诸葛矜见赫兰颖大步迎着手拿花枝之人而去,遂拎起搭在马背上的驼色斗篷披到身上,悄然没入人群。
甯忘才看到前方三辆装着花卉的牛车,迎面便有一阵疾风袭来,手中花枝忽被一条黄金软鞭给缠紧了。
“偷花贼!”赫兰颖一喝、一拽,软鞭已将花枝从甯忘手中抽走,只洒了甯忘满面花瓣。
娄苒正愁无处安置这位为所欲为的公主师妹姐姐,眼下见她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当街袭击他的周天子表哥陛下,便故意不告诉她这位“偷花贼”的身份,想着天牢总比娄府的空房多得多。
“有刺客!”禁军统领冯飔也赶紧逆着人群重新往这边跑。
“黄金鞭?”甯忘手中空空如也,眼前却又晃来那一条精美软鞭。
“抽的就是贼!”赫兰颖一鞭方退,一鞭又来。
甯忘手无寸铁,人群之中又不宜用袖中淬了毒的银针相抵,以免误伤百姓,于是只得先行躲闪。
“小贼你练过!”赫兰颖继续持长鞭抽向那身着布衣的偷花贼,边抽边斥,“盗贼最是可恶!偷什么都不行!你活得够久了,今日才会碰上我!”
甯忘不仅听这女子说话的口气十分熟悉,更见她身法、步法、鞭法熟悉至极,于是耐着性子边闪边问:“这黄金鞭价值连城,难道不是你偷的?”
赫兰颖看那偷花贼竟躲她长鞭躲得不疾不徐、游刃有余,无论步法轻功,定然皆在她之上,当即气不打一出来,怒道:“偷什么偷!这是我师父临行前送给我的!”
“师父?”甯忘转而看向靠在牛车上不打算插手的娄苒,说,“借剑一用。”
娄苒刚拔剑抛给甯忘,赫兰颖就回手将金鞭抽向娄苒道:“二师兄你怎么帮贼?”
娄苒悠哉闪开,不屑道:“我乐意帮谁就帮谁。”
甯忘以剑斗鞭,禁军已围了一圈,隔开百姓和王后,将“偷花贼”和“女刺客”围在中间。
冯飔正要冲向女刺客,却见娄苒原地不动地双手环胸,冷眼观战,于是在确定天子无恙后先行跑到娄苒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不是刺客么?”
娄苒长叹一口气,无奈道:“走了个戎族大王子,又来了个戎族大公主,偏还和我师出同门。她打不过陛下,你们歇着吧。”
甯忘拿了娄苒的剑,自是不畏沧浪子的那条黄金软鞭。
几招过后,他也看清楚了这女子的招式路数,果然是得过沧浪子真传,只管死缠烂打,赖皮为上。
甯忘根本不愿与她缠斗,只想问娄苒一句:怎么不见诸葛矜?
奈何众目睽睽,这样一句话他竟问不出口。
而娄苒冷眼观战,冯飔也不出手,甯忘总不至于拉下面子,对一众禁军喊什么“救命”、“护驾”之词。
只得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心中想念之人,来此相见之人,却莫名不见踪影。
几招过后,赫兰颖自然也看出了此贼与她师出同门。于是教训贼人已不是目的,与同门切磋,看此人的武功究竟深不可测到何种程度,才是她死缠烂打的目的。
姜藐被禁军护送至娄苒身旁,和百姓们一起兴奋观看这场比武。区别只是,百姓都为天子喝彩,姜藐却忍不住在那女子挥鞭抽向她夫君时拍手叫好。
金鞭对甯忘纠缠不休,甯忘以长剑驱之,本可在十几招之内就夺了那缠人的软鞭,但也有些许好奇,想看看师公沧浪子究竟都教了这女子哪些武功招式。
两人皆有探究之意,过招时,于旁观者而言倒是颇具观赏之趣。
若不是急于找到诸葛矜,甯忘倒想用这一柄长剑,当街就将这女子所学的招式、兵刃全都如数家珍般抖落一清。毕竟习武之人得遇一新鲜对手,又能有数百人围观叫好,乃是人生乐事。
得知师公收了一个女徒弟,看看这女徒弟的身手,也算是个乐子。
但此乐非彼乐。
若是能用这通体纯金的软鞭勾住诸葛矜的腰身,一把勾到自己怀中温存怜爱一番,那才是极乐。
想到此,甯忘再不恋战,一剑挑上金鞭,再运气一拽,左手掌风劈向那女子左腕,女子左手一松,金鞭便到了甯忘手中。
“师妹功夫尚浅,多和娄苒练练吧!”
甯忘转身,一剑斩断拴着诸葛矜坐骑的两条粗绳,飞身上马,身影如风,冲出重围已是扬长而去。
“这个师兄怎么又偷我的花又抢我的鞭子?”赫兰颖双手叉腰,十分不悦。
“姐姐好身手!”姜藐从未想过竟有人敢当街挥鞭就抽周天子,抽完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叉腰抱怨,何况还是个女子,只觉大开眼界。
“嘿,哪里来的漂亮妹妹?”赫兰颖朝姜藐眨了眨眼睛。
“是王后。”娄苒对赫兰颖道,“什么这个师兄、那个师兄?他是大师兄,师公和师父一起带大的大师兄。”
“大师兄?”赫兰颖疑惑道,“他打得过我啊,怎么跑的人是他?”
“不然呢?你让大周的天子跟你玩当街比武招亲打擂台的把戏么?”娄苒语气不屑,心里却已明白自家表哥到底火急火燎地跑去了哪里。
表哥劫走的马是诸葛矜的马。跑去哪里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匹马会载着他找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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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骏马高大威猛,周天子虽然一身布衣却知自己终究一人一马太过显眼。于是骑马回宫,在地下宫殿换得一袭素色女子衣裙,又匆匆散发,戴上面纱幂篱,才又独自走回市集。
方才的热闹已散,商队不见,徒留一地落花,荼蘼斑澜。
荆钗布裙,一时间竟茫然不知去往何处。
有人送花给他,他安静接过却不便开口道谢,又转而将花送给街边小童。
他步行于长街,经过了几个诸葛世家的商铺,有药材行,有布匹坊,有钱庄,亦有赌庄。
唯见其姓,不见其人。
闲逛许久,仍无头绪。
他忽然意识到,分别数月,那人本就是来去自由的江湖商客,或许回来,也或许不再回来。或许回来见他,也或许即便回来了,也不再愿意与他相见。
而他甯忘始终是离不开洛华城的周天子。江湖之大,足够藏匿一个薄情人。
是他甯忘用轻飘飘一句“奉旨修仙”推走了那人的一片赤诚。
传言能够令人得偿所愿的那么多的仙葩……是否有一朵,也能让我薄情一世?断情绝念?
原来所谓“落寞”,也不过如此。
看来父王给我取名一个“忘”字,确有深意。
恍惚间行至傍晚,踏遍半座城池,甯忘才低头慢步,不再寻觅。
而后月上柳梢,他才驻足于一弯小桥,站在桥头垂目去看随水陆续飘零至此的荷花灯。
赞花节当晚,城西的荷花湖最是热闹。人们聚集一处,往湖里放置亲手制作的荷花形状的小灯。小灯随水漂流,有的流入沟渠,有的漂入河流小溪,散至城外。
第二日再结伴出城,沿着溪水去找前一晚放入湖中的荷花灯。若是找到了,愿望便没有被仙人收走,那祈愿就不作数。若是找不到,愿望便是被仙人收了去,定会实现。
如此一来,自是没有人愿意找到前一晚放入湖中的等,于是出城寻灯早就变作了出城踏春。
诸葛矜,你就是我的祈愿花灯。
满城寻你不见,我就只当是仙人将你收了去。
收去也好。
我的愿望是——你也要长命百岁,笑口常开。
甯忘走下小桥,坐到柳荫下的冰凉石凳上,数着随水飘零的花灯,一遍一遍地默念适才想到的愿望。
花灯越来越稀疏。
他的愿望也越许越慢。
越慢越长。
从“长命百岁,笑口常开”,到“万事无忧,心大如斗,潇洒不羁,薄情冷性,断情绝念,孤家寡人”……
愿许得差不多了。
夜深人静时,甯忘正要起身回宫,忽听身后踏来熟悉的脚步声。
“倾国小娘子。”诸葛矜揽过甯忘的肩,坐到他身边,轻轻掀开幂篱薄纱,笑看着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似问非问地说,“你家那位得宠的王后可知道你整整一日都在满城寻夫么?”
甯忘被问得哑口无言,心想难道你故意躲着我,是因为我带了发妻去街上与你相会?
“几次路过我家的商铺,怎么不进去问一问我在何处?”诸葛矜摘下甯忘的面纱,又拈一朵嫣红杜鹃点缀在他耳鬓,说,“一年了,我还未能赎你出囹圄。再给我几年时间可好?”
“嗯?”甯忘呼吸一滞,诸葛矜已吻上了那双无言的唇。
柳荫成幽影,幂篱遮月光。
细水载痴愿,但求今世长。
诸葛矜吻得太久,久到甯忘身心舒畅,胸中莫名成诗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