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苒指尖温热,诸葛矜心道不妙,暗想这厮若是亲自对他用强,他定然胜算不大。
自知蛮力敌不过,就只能智取。
要智取当然不能自乱阵脚,以免着了这厮乱七八糟、不讲武德的道。
于是诸葛矜并未后退,也未闪躲,而是定在原地,直视娄苒。
月细星疏,水雾朦胧。
娄苒目色噙笑,是直勾勾不怀好意的轻薄艳笑,倒也别有韵味。
诸葛矜眉头微动,隔山隔水隔着人心肚皮地暗骂远在洛华无忧宫里高枕无忧的周天子,骂他相处数月都在多方窥伺试探,本以为早就过了他的关、破了他的防,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道阻碍,居然是娄苒亲自操刀上阵,以身相挡。
既然娄苒光着身子不讲武德,诸葛矜也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应付了——
他眼神锁住娄苒的目光,手也扣住娄苒的手腕。
以牙还牙的诸葛矜回以轻薄笑意,不疾不徐地悠然道:“娄节度,今夜这光影之下,你看起来格外像陛下。”
娄苒目光一滞,剑眉挑起一抹不悦。谁要当别人的影子?在周都当影子、当傀儡、当替身,到了关外怎么又来?!
诸葛矜见此举的效果立竿见影,干脆握紧了娄苒的手腕,凑到他耳边吹了异曲同工的一口热气,低柔问道:“你可也像陛下一样又乖又软好耕耘?”
又乖又软……好耕耘?!
娄苒几乎大惊失色,立刻甩开了诸葛矜的手。
诸葛矜见娄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样子颇为可怜,却也没有手下留情,而是乘胜追击道:“你也喜欢男人?那真是最好不过。我思陛下心切,你思男人心切,此处僻静无人,无论是弟弟与嫂嫂偷腥,还是姐夫和妹妹偷情,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一桩风流事。你转过身去,趴在那块大石上,乖乖的,如何?”
“乖乖的?!乖你陛下的屁!”
说罢,娄苒深吸一口气,抬手就去锁诸葛矜的喉。
奈何诸葛矜水性奇佳,向后一闪便哧溜一下钻入水中,在温泉底憋着气游了老远。娄苒寻他不得,只能停在原地。
“诸葛矜!陛下知不知道你竟是这样大逆不道、放肆犯上、无视伦常、色胆包天的衣冠禽兽吗!?” 娄苒气极,怒斥漆黑一片的温泉。
诸葛矜在水下什么也没听见,重新冒出头时又对娄苒喊道:“娄节度如何还恼羞成怒了?难不成在柳巷里只顾纵马却从未被骑乘?你知道那滋味着实妙不可言吗?不然陛下也不会又乖又软地屈居人下。”
“诸葛矜!你懂个屁!”
“娄节度,我很懂。”
娄苒长长吐了口气,平心静气后才冰冷道:“你以为的情爱是什么?你以为把我表哥伺候舒服了就是疼他爱他?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背负着什么吗?你明白他是‘周天子’、他是‘予一人’吗?”
“我愿听娄节度说一说何谓‘情爱’,何谓‘了解’。”诸葛矜缓缓游了回来,边游边说,“以及何谓‘周天子’,何谓‘予一人’。”
“爱一个人是要为对方着想,那首先就得了解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然后推着对方往上走,不是拽着对方向下坠。”娄苒正色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不过是图一时一刻的舒爽痛快罢了,你想找这样的痛快,大可不必去招惹我表哥。”
诸葛矜听娄苒说得头头是道,于是停在他面前不远处,背倚着一块大石,故意将矛头从自己身上调转了方向:“看来娄节度没少去柳巷里找痛快,难为那位云安乐师也曾对你一往情深。”
娄苒语气淡然:“你以为花街柳巷里的人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云安想要的又是什么?他们想要的是钱财,是体面,是自由自在。你以为他们真想要一个权贵的真心实意、山盟海誓?还是我这样的一个风流权贵。他们傻吗?还是你傻?我能给的都给过他们了,互不相欠,问心无愧。”
“可这是在谈交易,不是在讲情爱。”诸葛矜说,“娄节度可曾真心实意地喜欢过谁?若是没有,倒也不必长篇大论地杜撰些道理来教导我。”
娄苒抬头望月,良久不答,只觉温水浸润周身,似是那人久违的怀抱。
诸葛矜闭目等待,等来的却是一句:“在我表哥之前,你喜欢过几个人?”
“除你表哥以外,我心中再无旁人。”
“既无对比,你又怎知非他不可?”
“娄节度风姿卓然,关内关外,冠绝九境,艳压四邻。可就算是与你对比,也知道非他不可。”
“……”
诸葛矜笑了笑,继续气娄苒道:“实话说,那些俊俏的姑娘、公子我以前也常常是要多看几眼的,否则又怎知自己喜欢的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但不论男人女人,唯有陛下一人令我过目难忘,一见倾心。你在草原上比武、斗鹰,在篝火旁唱歌、跳舞,自是一派风流倜傥,但是任你酒进百杯,剑过千招,在我眼里,都还不及陛下负手而立,垂眸一笑。”
“……”
“今日你我坦诚相见,我诸葛矜对你娄苒起誓,我会敬他、爱他,重于身家性命,疼他、宠他,唯陛下一人马首是瞻,你且放心。”
“我一个权贵尚且给不了谁山盟海誓,你以为大周的天子能给你几分真心?”娄苒长叹一声,说,“诸葛矜,你我原本无冤无仇,今日战阵里你又为我挡下一箭,我欣赏你的坦诚直率,对你也不无感激。所以我真心实意地奉劝你一句,离我表哥远一点。你们若是普普通通的邻家夫侣,我何至于百般阻挠?我是为了你们二人好,也是为大周的子民好,不是因为与你有什么私怨。”
诸葛矜不解:“此话怎讲?”
娄苒低头去看水中星幕倒影,缓缓道:“他是大周的天子,他根本就不可以动情、动欲、动念。”
“天子威震九境四邻,一念可酿杀戮,更有甚者,亦或屠戮。昔日商君弑杀成瘾,最终国亡于周,是商君失智疯魔了吗?”
“不是。那一座又一座的人祭坑中,烧的、埋的、残忍砍碎的,不过都是生而为人的商君动过一丝情、一丝念、一丝欲之后,一次又一次对上天、对神明的真心诚意的祈愿!以万人性命,换取一人万寿无疆!”
诸葛矜茫然地看着娄苒,不知他为何忽然追溯至商君亡国,危言耸听起来。
娄苒继续道:“商君弑杀无度,周以仁政取而代之,随后几代周王与诸侯通力抹去一座座人祭坑的遗址痕迹,又抹去一代代人对那些巫蛊邪术的记忆,说是遵从了天道、天命,但终究是谁治的国,谁平的天下?是天地?是仙神?还是妖魔鬼怪?”
“都不是。是人,是政,是政通人和,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对自己的约束、对他人他物的淡泊、寡情、无欲。”
“商灭之际,文王推演六十四卦用于卜算,世上又有几人真能以此预知将来?然而问天避祸乃人之本性,只有卜算盛行,助人推演将来、预测未知,才能以人胜神,逐渐代替人祭祈福的残忍邪术,避免屠戮无辜。”
“进而天子拟神,天下万民才能不求于鬼神。”
“周天子为何能被诸侯赋予无量权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问天避祸’乃是天下人的本性。若要天下生灵无忧,却又再不用尸横遍地的百人祭坑求神祈福,那天下万民总要献祭点什么吧?”
“不如就祭去天子好了。祭去他的人生,祭去他的自在,祭去他的七情六欲。所以‘予一人’的意思是——‘给予天地鬼神我一人’。”
“但天子献祭自己的肉身,不是去取悦神,而是去成为神。就算成为不了,也要拟神,效仿仙神的无欲无求,才能保天下无忧,镇九境太平。”
“诸葛矜,你只是一介无忧无虑的江湖草民,你无法理解天子背负的重担。可若要我讲得再直白一些,恐怕你会在心里暗嘲我危言耸听,我说什么你或许都不会信。”
“信不信由你。我只管直白地告诉你,历代周天子,一旦动情动念,便会命不久长。这不是什么流传百年的巫术诅咒,而是诸侯对天子的规束、要求、约定。他们约定的是——天子拟神,不可近人,否则刺杀之,以避商君祸。”
“所以历代周王后也只是伴君的傀儡、传宗接代的器具、立于人前的牌坊,无一任周天子宠信过周王后。”
“先王爱恋荣家女子,便是坦露了人性。但先王勤政爱民,太子彼时尚在襁褓,诸侯为天下计,不动先王,而是诸般谋害这位荣家女子。奈何先王将她藏于深宫,日日夜夜地看护着,害此女子不成,诸侯便谋划让荣家一族遭祸。荣家女子为保家族亲人,最终自尽于无忧宫。”
“可是她死后几年,先王仍然困顿于情殇,对荣氏一族也颇为照顾,近乎偏袒,终是给荣家招来了祸患。囹圄台一朝血流成河,这便是天子一念偏私的后果。”
“先王暗中与诸侯对抗,诸侯自会杀天子,立太子。”
“所以先王遇刺一案迟迟未了,不是因为找不到确切的凶手,而是因为九境诸侯彼此嫁祸、相互遮掩,皆是凶手。表哥万方台祭天时有人前来行刺,那也是九境诸侯联手谋划的,为的就是震慑新天子,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是上天赋予的,而是诸侯塑造的。”
“没有天下万民的崇敬和畏惧,就没有所谓的仙神;没有九境诸侯的奉养和约束,也就没有所谓的天子。”
“诸葛矜,你是俊朗男人也好,柔美女人也罢,反正你要明白,你与我表哥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你何德何能配得天子一顾,而是你凭什么认为天子会为了一段毫无结果的情爱将他自己置身于死地?还是你想让他像先王一样,和九境诸侯僵持不下,到头来不过是以卵击石?你知道周王室的禁军有多少兵马么?你知道九境诸侯又有多少兵马么?”
当晚娄苒果然如他所愿,与他坦诚相见,说了许多天子不曾对他提及的事情。
想到地下宫殿里那没日没夜与他欢情纵愉又卧在他身后覆眼贪眠的男人,诸葛矜心中钝痛,只得闭目不语。
而后苍穹暗淡,落雪如许。
—————— 现位于郑州市的河南省文物科技保护中心就建在3000多年前商代用于人祭的一座百颗人头头盖骨坑上。 在更遥远的时代,“天子”和后来的“帝王”、“皇帝”的概念肯定是不同的。 首先要脱离神权搅合着王权的混沌期,才会有集权的概念。欧洲历史的“混沌期”较长,在这一点上,华夏历史确实很“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