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太阳迟迟不肯东升。十岁的赫兰绝躲在无忧宫的藏书阁里打拳，才不至于冷得全身僵硬。
自兄长赫兰胜离开周都，周天子的确收了他为徒，并且吩咐他每日清早就要到藏书阁里候着，等朝会结束，周天子就会亲自到此教他读书写字。
大周的朝会有时极长有时极短，纵是周天子也说不准每日的朝会何时结束。赫兰绝年纪虽小，却十分明理懂事，不敢怠慢周天子，也不愿怠慢兄长和诸葛公子给他谋求的大周上下最好的一位师父以及最好的一条生路，于是每日卯时天还未亮就独自从冷宫跑到藏书阁，跑过长长的一段又一段宫巷，早早来此等着天子下朝。
宫人们常有议论，说这关外戎族的小王子怎得比打更的侍者还守时，每日风雪无阻地往藏书阁跑，就为朝见咱们天子一面，还真是心诚。因此许多宫人同情这孩子，猜测他被戎族人丢在周都为质，又被天子丢在冷宫里不管，走投无路，才需要拜神一般，每日卯时就跑去拜谒天子。
有一次宫人们自发将一些热食、柴火、棉被、厚衣等过冬的吃穿用度送去了赫兰绝居住的无名冷宫，并围着这戎族孩子瞧个没完没了，说戎族人除了鼻子高一些，眼睛大一些，皮肤黑一些，和咱们周人长得也没什么不同。
赫兰绝听不懂这几个宫人围着自己究竟在议论些什么，见他们拿了许多东西来，便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金子递给了其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宫人，用戎语说：“很感谢你们送东西给我，我没有东西可以和你们交换，只有这些。”
宫人们也听不懂戎语，一边分了碎金子，一边略显不满地抱怨：“这孩子怎么还端着戎族王子的架子？”
“是啊，咱们凑些东西可怜他，他却反过来打赏咱们？”
“有金子就了不起？拜了陛下为师就了不起？”
“陛下把他塞在冷宫里就是拿他当个质子罢了，他还真以为自己是陛下的爱徒？”
几人冷眼看着赫兰绝，赫兰绝不明所以，只对他们行了个戎族人的礼。
自那之后便再没有人来给他送东西，吃食没有，柴火也没有。
但他实则也不缺什么。该给的，周天子每日都会亲自拿给他，吃食、膏烛、暖炉、棉衣、绢帛、笔墨、书卷，他的周天子师父一样也没少给。
他只是不明白，偌大的藏书阁里就只有两方小暖炉，周天子穿着并不厚重，却为何对着书卷、奏章静坐不动一两个时辰都不冷不僵？
赫兰绝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用戎语问周天子为何不冷。周天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他也不知周天子听没听懂。
第二日，周天子给他拿来了一张狐裘。
但赫兰绝不是想要御寒的衣物，而是想学御寒的方法。可惜这位沉默寡言的周天子师父除了写字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传授。
君子六艺，周天子似乎只想将“书”之一艺教给他。
然而周天子的书艺究竟如何，一个戎族小儿自然是看不出任何名堂。他只是觉得周天子教他周文的方法奇也怪哉，不像在教十岁孩子，倒像是教三岁小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可若说是教三岁小童，也不尽然。
周天子并不是从一到十、从简到繁地按照顺序教，而是想起哪个字就教哪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出来，让赫兰绝跟着念两遍，再一笔一划地描个十几遍，直到赫兰绝能自己写出这个字，周天子就将那片帛书收走，再不给他看了。
如此这般，一天随意写几个字，隔日也不考，赫兰绝只觉越学越糊涂，一月过去，根本记不清楚学了多少字，也不记得学过的字大多都怎么写，更不可能听懂或说出连贯的词句。
他理不清周天子师父的思绪，也难怪周天子师父时常对他不理不睬，大概是嫌他蠢笨，只让他坐在一旁描字。
不过糊涂归糊涂，这些日子反反复复地描字，赫兰绝还是记得零星几个的，比如“我”、“自”、“你”、“念”、“想”、“万”、“别”、“后”、“走”等等……
他明白“自”和“我”是一个意思，“念”就是“想”，“万”大概是“很多很多”，具体多少不清楚，反正比一、十、百要多，“别”是“不同”，“后”则是“前”的背面，“走”就是走路。
云里雾里的赫兰绝没能琢磨出这几个经常出现在周天子师父笔下的字其实可以颠三倒四地拼成完整的语句，譬如——
自别后，万万念。
又譬如——
你走后，我想你。
.
赫兰绝跟着周天子学字，字没学会多少个，勤学的名声倒是传遍了无忧宫，自然也就从宫婢的口中传入了王后姜藐的耳朵。
卫公之死迟迟不能结案，姜藐伤心不已，但早慧如她，却也明白左右是要在无忧宫中度过漫漫长日，就算怀疑是陛下授意谋害三公，只要陛下不认，她一个深宫女子又如何去找人证物证？陛下归根结底是她的夫君，且一直待她不薄，她自是不能冷淡着陛下。
正巧这戎族的小质子留在了无忧宫，听说陛下教他教得不耐烦，姜藐便想借此机会和夫君重归于好，具体的做法，便是替夫君分忧。
那日朝会极长，姜藐裹着兔绒，踏着朝阳白雪迈入藏书阁时，阁中只有赫兰绝一个人。
他百无聊赖地等着周天子师父，刚在窗前书案的暖阳下信笔写了个“想”字，便听到藏书阁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抬头去看，只见裹着白兔绒的少女被寒风吹得小脸通红。
十二岁的女孩拍了拍身上的雪，步子轻快地朝十岁的男孩走了过去。
赫兰绝认得她是王后，立刻起身行礼。
姜藐看到他刚写好的“想”字，字迹工整，甚至堪称俊秀，不禁惊叹：“你学得可真快！他们都说你每日卯时便到藏书阁来恭候陛下，我还以为又是以讹传讹的谣传，没想到你的字都写得这样好了！”
赫兰绝茫然地看着姜藐，显然什么都没听懂。
姜藐也茫然地看着赫兰绝，放慢了语速，问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赫兰绝小声说了一个“你”，又小声说了一个“我”，最后摇了摇头。
“你，听不懂我说话？什么都听不懂？”姜藐确认道。
赫兰绝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
听不懂，所以你我无法说话。
不料面前的少女竟然展颜一笑，与那些无法和他说话的宫人的反应完全不同。
宫人们知道他听不懂便不再对他多说一句，而这漂亮得像一只小白兔的少女却继续不停地和他说话，还是笑着说的。
“你听不懂最好啦！”姜藐放低了声音，却没有再放缓语速，“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无忧宫，在洛华城，在整个大周的天下，我这个秘密不吐不快，再憋下去就要憋出病了！我没有人可以说，我只能跟你说。你真的听不懂，对不对？”
赫兰绝沉默地看着姜藐。
姜藐环顾四周，趁四下无人，赶紧以袖掩面，垂眸低语：“我不喜欢陛下，我不喜欢周天子，我不喜欢甯忘，我不喜欢姜藐，我不喜欢无忧宫，我不喜欢洛华城，我不喜欢当这个劳什子的周王后！我喜欢的人……他和陛下不一样。他会说我听不懂的戎语，他跨上马就能离开洛华。他会说会笑，眼里盛着山水。只要与他对视，好像就能随他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活得肆意潇洒。赫兰绝，你听到了我的秘密，对不对？”
赫兰绝仍沉默地站着。
姜藐眉眼弯弯，忽然就不想替陛下分忧了，转身离开时又回头嘱托道：“赫兰绝，你千万别太勤奋！祝你永远学不会周文，这样才能有人听我说话。”
裹着兔绒的少女来去匆匆。
赫兰绝没有听懂她的嘱托，每日卯时仍从冷宫一路小跑到藏书阁等候并未认真教他读书写字的周天子。
赫兰绝听懂且牢记的是诸葛矜离开洛华前一边比划一边用戎语告诉他的秘诀：“陛下是一块大冰坨子，你得像鸿雁孵蛋一样每天将他焐着，等到焐热了，再大的冰坨子也能化成水。等到他真心想要收你为徒时，他一定会倾囊相授。你只需将他会的东西学去一二，便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记得孵蛋，每日。”
无忧宫里，有人说他惯会巴结，有人说他勤勉不惰，还有人说他虔诚无比……
只有赫兰绝谨记着为他谋到出路的诸葛矜的教诲，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孵蛋。
—————— 倾国：想你，想你，想你，没心情教书，没心情出镜。 仙姑：我又不是不回来，没心情个蛋啊！下一章你能出镜说句台词吗？ 倾国：想你，想你，想你，没心情说话，没心情开会。 仙姑：那你就给文武百官放个假吧。 倾国：本朝年历没有五一劳动节，都给我劳动！ 仙姑：资本家建议你，何不用劳动点亮心情？
(☍﹏⁰)……我真傻真的，我竟然会认为赫兰绝留在洛华是因为喜欢姜藐，而没有认真考虑作为狼王小儿子，在狼王与世长辞后毫无还手之力的灰暗前景,,Ծ‸Ծ,, ……狼王活着受尽宠爱，狼王一死会被争位的兄弟们生吞活剥了吧。(╥﹏╥)
姜藐！你醒一醒，你怎么能喜欢渣男呀宝贝！更何况这个渣男还喜欢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