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苒对诸葛矜渐渐化去了敌意倒不是因为两人每日练剑打拳让他把火都朝正主撒了出去,而是因为一路行来,山河辽阔,心情也就自然愈发舒朗愉悦。
齐州丘陵缓缓,霜叶漫漫;赵州阡陌交错,一马平川;陈州则是民风开放甚至彪悍,女子亦可骑马上街,英姿飒爽或威风凛凛的也不只有男人。
娄苒和他的天子表哥一样,以前从没出过周都洛华地界。自幼向往的山河画卷如今徐徐铺展于眼前,他最是感念表哥的恩惠。
心有感念,便能消融怒火。人言秋日萧索,他却只觉凉风快意。
虽然与他同游的并非最佳人选,但是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
娄苒拿出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架势细细观察诸葛矜,然而越是观察就越是看不明白。一开始,娄苒以为此人那清俊精致的皮囊下包裹的不过就是江湖商贾的精明、谄媚、油滑、厚颜,可是相处数十日,他也不能确定这俗物到底是否真如他想象的一般庸俗可憎。
要说此人精明,倒也的确算准了娄苒是武将,自是要遵守武德,不会在练剑时伤他杀他,所以才敢频频挑衅。但若是精明,娄苒这一路又从没看到诸葛矜贪图什么蝇头小利。一行人住店、吃喝、采买,诸葛矜也没把他们往诸葛世家的商铺里领,还真就是娄苒想吃什么或者赫兰胜他们想住哪里,诸葛矜就带着阿诚随行。
这似乎应该叫随和,不叫谄媚。
而且此人也不油滑,只是在娄苒皱眉或不耐烦的时候回以浅浅笑意,好像在劝慰,又好像在谩骂,反正不拘泥于言语,只流露于眼神,倒是跟他那惜字如金、话不多说的气人表哥越来越像了。
至于厚颜,那真是快把娄苒憋笑憋到要时常用内力镇着腹上颤抖。
诸葛矜那厮的面皮竟然格外的薄!
他们途经三州之境,过十数城池、十数村镇,住店、吃饭,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诸葛矜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和云安说过!
就连赫兰胜身边那几个周文都说不利落的戎族武士都和云安说过许多话,就连娄苒自己都没有刻意避着云安,但是诸葛矜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和云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这已经不是视云安如无物,而是视云安如猛虎。
娄苒看得出来,为了避着云安,诸葛矜会退而求其次,故意没话找话地跟他娄苒搭话。而娄苒也正好不想和云安叙旧,便也退而求其次地和诸葛矜闲聊。
结果便是,两人天没亮就一起练剑,吃饭时还多和彼此有说有笑。
阿诚想不出自家少爷和那无忧宫里的乐师能有什么过节,只觉那乐师和自己一样,父母大约都是奴籍,自幼孤苦,连个姓氏都没有,还像个物件似的被天子送给了戎族人,于是对云安怜悯有加,也照顾有加。
诸葛矜自是不好对阿诚解释什么,毕竟酒后乱性还被一个男人乱了这样的事可绝对不能让口无遮拦的阿诚传到父母大人的耳朵里。
阿诚越是跟云安走得近,娄苒就越觉得诸葛矜憋得难受,诸葛矜憋得越难受,娄苒就越高兴,娄苒越高兴,就越当着众人的面和诸葛矜有说有笑。
阿诚倒是舒了口气,觉得自家少爷和那姓娄的纨绔终于泯恩仇了。
赫兰胜却有些失落,私下问诸葛矜:“阿矜,如果娄节度也邀你从狼城骑马到天芒山摘一朵雪兰,你也会跟他在山脚下打一架吗?”
诸葛矜愕然。
“你们天天打架,是不是因为……他也像我当年一样喜欢你,可是你不接受?”未等诸葛矜回答,赫兰胜便叹道,“幸好你不喜欢男人,不然我也是要找娄节度打一架的。”
“赫兰求败。”诸葛矜摇头苦笑,“你不能因为你自己喜欢男人就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男人。娄节度在洛华城素有‘公子苒’的名号,那是沾染过多少红颜知己风流债才得来的尊称,你难道没听闻过?他,喜欢女人。”
赫兰胜也苦笑着摇头:“我只是因为喜欢过阿矜,所以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阿矜。”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我的‘矜’字是金银财宝的‘金’?怎么可能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那自恃清高的娄苒也不会喜欢。”诸葛矜可谓苦口婆心。
“可我也没见你喜欢上哪个姑娘。”赫兰胜可谓锲而不舍。
“难道我要把姑娘拽到你面前来跟人家卿卿我我一番,你才信我喜欢了一个姑娘?”诸葛矜无奈道,“好吧,我在洛华喜欢上了一个。”
“谁家的姑娘?你会娶她回家吗?”赫兰胜终于败下阵来,再次退回关外友人的位置。
“他成家了。”诸葛矜淡然答道,“所以不会,也不好回答是谁家的。”
赫兰胜瞪大了眼睛。
“那也不耽误我喜欢他、让着他、顺着他、念着他。”诸葛矜笑意渐深。
“你喜欢她什么?”赫兰胜不可思议。
“喜欢他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
“谁不是天下独一不二的人?”赫兰胜学得磕磕绊绊,饶舌间将“无二”说成“不二”也浑然不觉。
“找不到自己的,人云亦云的,就不是。”诸葛矜说,“他在拼命寻找自己,却又不得不乔装、伪装,那纠结又魔怔的样子最是惹人怜爱,又岂是初相见时的一见倾心所能比拟?”
赫兰胜拧着眉头使劲听也没能全然明白,只得囫囵吞枣地总结道:“所以,你喜欢她打扮漂亮时的模样,更喜欢她不打扮时,不不不,是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妆容时的模样?”
诸葛矜早就习惯了跟赫兰胜讲话如同对牛弹琴,于是敷衍笑道:“是是是,我就喜欢他乱换各种妆容、衣饰的模样,因为没有最最好看,只有更更好看。”
见诸葛矜对自己的心意视若无睹,赫兰胜也不甘示弱,坦然道,“以前我以为阿矜你最最好看,直到见到那位周大王,我才信了你们那句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诸葛矜的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
然而没有最僵,只有更僵。
“诸葛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诸葛矜身后传来的正是云安的脚步声和话语声,脚步稳重,音色低柔。
“你们聊,我回房睡了。”天色已晚,要赫兰胜兴致缺缺地走了。一个想睡睡不到,一个睡到了也入体没入心,赫兰胜也只能独自回房去睡。
连颈后汗毛都僵直起来的诸葛矜只得木然转身,不置可否地看向那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陌生男子。
云安不丑。何止不丑,而是顾盼生情,眉目间饶有韵味。不是庸脂俗粉,是个清雅的高挑男子。诸葛矜听娄苒说过云安是柳巷里的头牌,伺候过娄苒,还得娄苒给赎了身……正因为知道云安的身世,这副清雅的皮囊反而显得干净无瑕,也更令诸葛矜无地自容。
“云先生……”诸葛矜酒量堪忧,当时在宫宴上行了酒令之后,他到底是如何以习武之人的力气逼迫了这位不会武功的乐师,又如何得了这位乐师的伺候,他实在想不起来,所以只好先道歉为妙,“实在惭愧,宫宴那晚……我当真是酒后失德,通篇都不记得了。我怕与你谈钱财便是更加失礼、失德,但不与你谈钱财我又实在过意不去……踌躇多日,竟未敢和你说上一句话。”
云安瞥了一眼不远处娄苒那屋紧掩的房门,笑对诸葛矜道:“早就听闻公子家财丰厚,做生意哪有不谈钱财的呢?你有所得,我也要有所得。”
诸葛矜浑身汗毛一凉,僵着脖子,硬着头皮,忍着羞惭,降着怒火,温言问道:“不知云先生想要多少?”
云安拢起长袖,朝诸葛矜伸出右手,笑得深不可测:“这可不好讲出口,咱们得袖里乾坤。”
诸葛矜犹豫片刻,终于不自在地抬起了右手。
他与旁人谈商议价时经常用这袖里乾坤的方法,在袖下碰过的手不计其数,从来也没有不自在过。可要他碰云安的手,就是上下左右的不自在。
云安干脆利落地将诸葛矜的右手抓入袖中,却并未做出议价的手势,而是在诸葛矜的手掌心写下了四个字:“清白无价。”
诸葛矜挑眉。
云安笑说:“怎么样,我没有向你漫天要价吧?这么多金错刀,你房中可有?有就今晚结了给我,明日我不与你们去晋阳,我要留在这陈州繁城过我自己的日子。”
诸葛矜见云安说话时并不看他,而是一直瞄向娄苒的房门,于是明白了云安不仅是想单独与他说话,还要找个安静隐蔽的地方单独说,而且尤其不能让娄苒听到。
“太多了,房中没有,钱庄有,跟我来。”诸葛矜遂领云安离开了这间歇脚的客栈。
—————— 赫兰胜:诸葛矜,诸葛矜,竟然不是“多金”的“金”诶? 诸葛矜:赫兰胜,赫兰胜,原地换成“剩下”的“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