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冲过来对自家少爷又抱又瞧。乍一看诸葛矜确实清减了,但也只是清减,并无病容。旁人度过一季酷暑都黑上一层,诸葛矜的肤色却比刚来洛华城时白皙了一层。白皙里还透着红润,看不出受了什么苦,倒像是避世神游,享了不少清福,清减的福。
阿诚噼里啪啦地一通抱怨:“这些日子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在廊县傻等,后来听说你得了君子六艺的头牌……头筹,我才带着雯儿返回洛华来找你,结果又听说你奉旨修仙……我左找右找,走投无路又不敢往家里通报……”
“是人是鬼我都给你带来了。”娄苒打断道,“你再敢去我府上造谣生事,污蔑我杀了你的主子还弃了他的尸……”
“多谢娄大统领帮我找到我家少爷!”阿诚忽然退开半步朝娄苒行了个鞠躬作揖的大礼,也打断了娄苒的话,“以后娄大统领的事就是我阿诚的事,娄大统领的大恩大德我……”
娄苒绕开阿诚,径直看向余桑,笑问道:“余百司,造谣、污蔑实在是恶劣至极,不知你可否在《周律》里给此等毫不费力就损人名誉的恶劣行径判处诸如‘拔掉舌头’、‘炖熟舌头’的刑罚?”
酒楼里的闲杂人等全都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只觉娄统领对余百司话里有话,简直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不,就是“指桑骂桑”,骂的是余桑造谣污蔑他娄苒不知检点、不懂礼数、不尊师长。
于是闲杂人等吃酒看戏,一个个眼神骚动,唯恐天下不乱。
余桑跪坐在食案前并未起身,礼也未行便回应道:“娄统领,下官以为,重修《周律》的主旨不在于罗列更多的酷刑,而在于宣扬‘律己如秋,待人如春’的品性。若是人人严于律己,待人宽宥,早晚律法无用,天下太平。娄统领想必熟读兵书,也该知道兵法之中的上上策乃是‘不战’,那么律法中的上上策则是‘不罚’。”
百司的官职和禁军大统领的官职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再论出身,余百司和娄统领更是悬殊至极。
然而余百司不起身也不行礼,娄统领听他说教一番之后只微微扬起下巴回以轻蔑一笑,竟转身走了……
闲杂人等不约而同地认为,此一局乃是余百司大败娄统领,怎个解气了得。
因是动动嘴皮子就说退了平日里肆意跋扈的娄苒,余桑在九州酒楼当众对娄苒的话也就不胫而走,不日就传遍了周都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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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余桑和诸葛矜、阿诚、许掌柜吃了饭便回到司寇府休息。
夜半无人时,娄苒翻墙而入,问余桑可否看中了荣府旧宅。
余桑吹熄了灯烛,与娄苒站在月下窗前,颔首道:“的确是想买回来。”
“太后开价多少?”娄苒背靠轩窗,笑问余桑。
余桑疑惑:“你怎也知道地契在太后那里?”
娄苒说:“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不管在谁手里,不必讨价,钱我给你。”
“你在哪里打听到的?”
“柳巷啊。”娄苒轻咳了两声,纠正道,“赌庄。”
“妓馆也去了?”余桑挑眉。
娄苒不答,自顾自地解释道:“荣府这么多年都卖不出去,我想除了风水不好,可能还有旁的原因,比如地契在谁手里,那人是否压根就不想随意卖出去。所以我觉得明着打听肯定不如暗着打听方便快捷。 昨晚你回了司寇府,我就立刻出去打听了,想帮你早一日寻到住所。”
“我既回到洛华,买回荣府旧宅是我应尽的本分,你不必相帮。”
“那么大的宅子,你拿司寇府百司的俸禄要拿多少年才能将它买回来?钱我有,我想给你买个住处,不论是荣府旧宅还是别的庭院。”
“我眼下是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我有司寇府的俸禄,可以凭此官职去诸葛钱庄借贷,买地置宅也并非难事。”
“诸葛钱庄?那姓许的还真会做生意!卖掉荣府能赚太后一笔,引你借贷又能从你这里赚好些年!他们诸葛世家从东家到掌柜、奴仆,真就没一个好人!你万不可借他们钱庄的贷,你实在要借,不如从我府上借,我不收你一文薄利。”
“你府上的开销有管家盯着,不论你是一下子借给我还是一笔一笔借给我,都难免遭人口舌。”余桑仍然拒绝。
“咱们给外人演戏而已,你还真要跟我撇清关系不成?错刀银钱罢了,身外之物,让管家盯着倒不如让余哥哥盯着。”娄苒柔声道,“好哥哥,我昨晚真没在妓馆里买人,也没在赌庄里输钱。我的积蓄得来容易,都是陛下和太后随手赏的,我甘愿拱手奉上,你为何不要?”
“娄统领,我不图你的财,只图你的色。”余桑轻轻刮了娄苒的鼻梁一下,说,“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不能有银钱往来,不然我与妓馆里拿过你银钱的人还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啊。”娄苒顽抗道,“我可从来没给任何人买过宅院,还是那么大一座。”
余桑笑着摇了摇头,再次婉拒:“你的积蓄你还是留给自己当嫁妆吧,别总想着把我像个外室一样养起来。”
娄苒揽过余桑的腰,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那就一言为定,等我叫你一声相国……”
“我就叫你一声夫人。”余桑接话。
“你就叫我一声相公!”娄苒纠正。
文臣武将隐在司寇府的卷宗阁里搂抱笑闹了一会儿,忙里偷闲之际,更显光阴似蜜。
娄苒喜欢余桑身为文人墨客的耿直做派,喜欢余桑自立自持,更喜欢余桑对他所求远超乎钱财,并且毫不掩饰,分外直白。
余桑听不得娄苒叫他“余哥哥”、“荣家哥哥”,哪个都还没听习惯就又换成了“好哥哥”,这一声一声的“哥哥”入耳入心,充盈肺腑,只听得他面红耳赤,于是赶紧推开娄苒,正色问道:“方才我听诸葛公子说他一直在金丘峰峭壁下的一个山洞里修行,昨夜修行有果,得仙人太虚托梦,他才返回城中恰巧在城门处遇见了你。我问他仙人托了什么梦,他说仙人要他西出晋阳关,至于去办什么事,他不说我也没好多问。你知道他要去办什么事吗?”
娄苒自然知道,但事情未办成之前,他无法直言,只得长叹一口气,烦躁地将余桑搂回怀里,不悦道:“他是受神仙所托,我却是受陛下所托。西出晋阳关,表面是送赫兰胜一行人回狼城,实则确实还有其他的事,而我也得跟他们一道去。”
原来娄苒一早巡城时和诸葛矜并非巧遇,而是甯忘算好了娄苒去金丘门查岗的时辰,特意让诸葛矜在那时入城与娄苒撞个正着,两人便一道入宫,途中恰好方便诸葛矜与娄苒讲一讲仙人所托之梦。
至于诸葛矜如何在中秋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洛华城,这回并非由甯忘扮做娄苒带他骑马出城,而是甯忘带他走了一条密道,从无忧宫直通城外,是周天子的逃生密道。
甯忘将诸葛矜送出了城,诸葛矜又随娄苒入宫,就好像的确在城外奉旨修仙了许多时日。
三人在宫中稍作密谈,娄苒虽对神仙托诸葛矜办的事情将信将疑,却对甯忘的嘱托十分上心。
此时余桑听说娄苒很快就要启程,难掩不舍之情,问出口的却是:“你是禁军统领,管的是周都和无忧宫的守卫,怎么还要负责护送戎族使者出关?”
“不提也罢。”娄苒苦笑,“陛下是让我护送那位修仙的,而且明日就停我的职,说是万方台的刺客迟迟查不出眉目,又出三公之案,发配我这个失职的禁军统领出城反省。”
见挽留不得,余桑只好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开春,赞花节前后。”娄苒抚着余桑的鬓角碎发说,“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先忍着,等我回来。”
余桑笑道:“苒苒放心,在这洛华城里,只要我与公子苒为敌就没有人会欺负我。他们极力助我贬损你还差不多。”
——————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须带春风。”——清·张潮《幽梦影》 要求自己须严厉像秋风扫落叶一般,与人相处要像春风般温暖和煦。 .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