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庆,翌日休沐,司寇府空空荡荡。
天明时,余桑将看过的旧案卷宗放回原处,便卧在书案后面睡了个囫囵觉。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是他入仕为官之后头一回白日补眠。
吵醒他的是司寇府的守卫。守卫叩门说:“余百司,那个楚州人又来找你吃饭了!”
前阵子阿诚找不到自家的诸葛公子便常去娄府滋扰,一来二去的,余桑也时常见到他,不免敬佩此人孜孜不倦、忠心耿耿。
洛华城内无故丢了个大活人,没有比禁军大统领和先前住在禁军大统领家的司寇府百司更适合阿诚缠着不妨的人选。娄苒自是不睬阿诚,余桑也根本不知道那诸葛公子奉旨修仙究竟修去了何处,只得好言劝说娄苒,让他帮着寻一寻,又说结识些江湖商贾总没有坏处。
阿诚见娄苒不好说话,而余桑性子温和易接近,于是常常邀请余桑吃饭,有时找到娄府去,有时找到囹圄台。余桑得闲时应邀和他吃过几次饭,反正那阿诚的主人家财万贯,几顿饭而已,阿诚既然三番五次地非要请他吃,余桑也只好不吃白不吃。
吃着吃着,余桑也渐渐好奇阿诚的主人诸葛矜究竟去了哪里。
余桑见到阿诚,如往常一样,再次歉然道:“司寇府还是没有诸葛公子的消息,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你不必总是破费。”
阿诚对余桑行礼道:“余百司,今日我来请你吃饭不只是为了打探我家少爷的消息。我刚在街上听人说你被那娄统领给逐出了娄府,一时间只能住到囹圄台,我是前来帮你找住处的!”
余桑扶额:“怎么我昨夜才被逐出娄府,今日这事就传遍洛华城了?”
阿诚熟络地拉着余桑往府衙外走,边走边低声劝慰:“不管因为什么,余百司可莫要跟那娄统领一般见识。”
余桑干脆顺势向阿诚打听:“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阿诚摇头叹气:“就说那娄统领嚣张无礼,竟然连他亲自拜过的文墨先生都能连夜给轰出府门,简直丝毫都不懂得尊师重道。”
余桑跟着阿诚往附近的馆子走,没说娄苒半句坏话。
阿诚觉得余桑吃了哑巴亏,于是愤愤不平地将市井传言复述了一遍:“都说娄统领昨夜又去花街柳巷里听曲、赌钱、厮混,还故意将车驾停在你们府衙外,假做公务缠身,结果正被余百司你撞见他衣衫不整,好言劝说了他几句,他就借酒撒风,半夜把你赶出了府!”
昨夜离开娄府前,余桑和娄苒对好的说辞明明没有这般夸张,虽说换汤不换药,也是编了个口角争执,但绝没有将娄苒抹黑至此。余桑正听得好笑,阿诚又放低了声音问他:“传言是真的?”
余桑并未正面回答,只否认道:“我不知娄统领昨晚去没去过花柳巷,不敢污蔑。”
因为否认了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便尤其像是默认。
阿诚继续摇头叹息:“余百司任职于司寇府,当然凡事都要讲求个人证物证。不过娄统领自己不承认没关系,余百司要真想查证,好好参那娄统领一本,只要去柳巷里随便问问就是。今日一早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正是因为柳巷里的一家赌庄和一家舞坊吵了起来,各自都说昨日娄统领在他们那处待了一整晚,人证物证俱在。”
“阿诚真是消息灵通。”余桑渐觉无奈,着实没想到那些生意人竟然能将捕风捉影的事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还不是为了利用公子苒的名号招揽生意?
“不瞒余百司,那赌庄是我们诸葛家的生意,我才一大早就听来了消息。”
“原来如此。”余桑懒得再祝诸葛世家生意兴隆。
两人走进一家面馆,迎上来的不是小二,而是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的东海客栈的许掌柜。
先前余桑去东海客栈找过诸葛矜,许掌柜和他打过照面,那时候余桑还没有官职。此时许掌柜自然对他更加客气,行揖礼道:“洛华城里鱼龙混杂,但明珠不会在此蒙尘,也不枉余先生从赵州远道而来。”
“得叫‘余百司’了。”阿诚提醒许掌柜。
“一定很快就会再升官的,‘百司’会不会叫得太草率了?”许掌柜引二人坐到安静处。
“借许掌柜吉言。”生意人嘴上油滑,尤其是洛华城里的生意人。余桑没有与许掌柜故作客套,也的确觉得“余百司”这个称谓早晚容不下自己的才能。
三人吃面时,许掌柜便借机问起了余桑对下榻之所的需求。
原来这许掌柜不仅经营着一家东海客栈,还对洛华城内城外的屋舍、地产颇有研究。
自古官商勾结,商人巴结官吏,买的是消息,官吏倚重商贾,得的是利益。
余桑自知没什么消息能给阿诚和许掌柜,但见二人因他官居司寇府便送上门来结交,不禁对这二人心生怜悯,便将自己的需求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我刚领俸禄,没有钱在洛华城里置办多大的宅子。不瞒二位,我对住所只有两个要求——便宜,安全。”
许掌柜笑道:“余先生才高八斗,得陛下钦点主修《周律》之职,大可不必过谦。安全定是首要,‘便宜’却可换做‘物美价廉’。至于银钱,余先生也大可不必过虑,若是手头周转不开,来我们诸葛家经营的钱庄里借贷即可。”
离开娄府,余桑也不能总是住在囹圄台里卖惨,找个住所的确是当务之急。
三人吃完面,许掌柜便亲自领着余桑和阿诚在洛华城里逛起了空置的宅院。
余桑边逛边向许掌柜请教了诸葛钱庄的借贷之务,便逐渐不再满足于先前逛过的几家逼仄屋舍,问许掌柜城中可否有大一点的庭园。
许掌柜说:“我的确知道两家,庭园很大,距离囹圄台也很近,而且价格一降再降,已经降无可降,但是空置了很多年就是没有人买。”
余桑问道:“为何无人购买?”
“风水极差。”许掌柜叹道,“人言可畏,都说住进去的难逃血光之灾,主顾托我们卖了许多年都卖不出去。余先生若是不信这个,倒是不妨去看一看,若是信,那咱们就绕开走。”
“哪两家?”余桑已想出了答案,却还是想要开口确认。
许掌柜指向不远处的破旧府门,说:“荣老相国的旧宅,还有隔壁娄国舅的旧宅。”
闻言,余桑立刻就想加快脚步,却不敢显露急切之心,驻足问道:“房契在谁手里?”
“娄太后。”
余桑不解:“荣家旧宅的房契怎得也在娄太后那里?”
许掌柜解释道:“荣家败落……灭门后,房契没入周王室,由娄太后掌管。她是深宫妇人,要宫外的宅子也没什么用处,便想将两座府宅卖出去。那些宫人哪会变卖房产?他们就辗转找到了我。以前我年轻气盛,欢天喜地接了这桩差事,可惜那两处宅子实在是风水不好,真就是一直卖不出去。娄太后不肯再降价,我碍着她的面子也确实不敢贱卖,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再不敢头脑一热就接这种生意。”
余桑问了荣氏旧府的价钱,许掌柜如实相告,又添上一句:“这确实是洛华城里价格最低廉的一处宅院,余先生有意的话,价格恐怕是不好谈,但我一定找人帮你重修屋舍、打理庭园,不再多收半枚错刀。”
余桑随许掌柜走进荣府旧宅大致转了转,只见园中杂草丛生,屋内蛛网落尘,与其说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不如说是满目疮痍,再无往昔。
“我再想想吧。”余桑轻叹,“我一个司寇府的百司而已,又没有家眷,用不上这么大的府邸。”
“那娄统领的府邸也很大啊,他不也没有家眷?”阿诚插嘴道,“余百司好歹是他的文墨先生,住处就应该比那娄统领的还要气派许多。要我说,你干脆先买了荣家的宅子,再把那边那道墙给推了,将余府扩建到娄统领他亲爹的宅子里,如同直捣娄统领的老穴,活活将他气死算了!”
余桑沉默地看了一眼阿诚口中的“那边那道墙”,转身离开了荣家旧宅。
他记得那道墙下面有个狗洞,只是如今杂草茂盛,将那狗洞遮住了。
三人在城中兜兜转转,又看了几处宅邸。傍晚日头未落,许掌柜做东,继续请余百司吃饭,去的是洛华城里赫赫有名的“九州酒楼”,点的是一桌赵州名菜。
许掌柜替主顾们变卖各处房产,卖出一处便能从中得利,又正巧碰上余百司这样急于安顿的朝中新官,自然是对他颇为照顾,不仅耐心介绍主顾们托管给他的房契,也顺便介绍城中吃喝玩乐的好去处。
余桑安静听许掌柜说话,也一并将邻座茶余饭后的笑谈给听了进去——
“昨天夜里囹圄台闹鬼,你听说了没?一男一女两只鬼!”
“你又不在司寇府当差,说得跟你瞧见了似的。”
“我说的是囹圄高台,不是司寇府衙。昨天月亮大,夜里怪亮的,好多人都瞧见了!那两只鬼啊,女的散发坐在吊链上荡秋千,男的靠在火刑的木桩上。后来荡秋千那只女鬼坐上了断头台,靠木桩那只男鬼就给她束发。鬼的头发束不上,束着束着就披散下来了。”
“囹圄台上的孤魂野鬼多了去了,偶尔见着一只两只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这回的不一样,说不定冤有头债有主呢!”
“怎么,兄台你还知道昨夜出来鬼混的那两只是哪家的野鬼?”
“估摸着是荣老相国家的。”
“天子才换了多久而已,你怎么张口就敢提当年的荣家?”
“就是因为换了天子,荣家的冤魂都敢出来作怪了,而且刚才还有人去看了荣家那座卖不出去的老凶宅呢!”
“你又亲眼瞧见了?”
余桑忍笑不语,只顾垂眸夹菜,忽听阿诚扔下筷子大喊一声:“少爷——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闻声,邻座几人也转身去看,只见高挑瘦削的青衫公子身后正站着眉目冷肃、腰悬长剑的娄大统领,公子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