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阖家团圆,君王醉栖冷宫。
当晚甯忘从地下宫殿的酒窖里取了一坛酒,又拿了一卷毛皮铺盖,带诸葛矜走上僻静的冷宫,铺好那张兽皮,两人对坐玉砌上,各自背靠雕栏。
夜风微寒,甯忘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为清瘦不少的诸葛矜披上,才饮酒望月。
无忧宫里就属这处冷宫风水最差。此处位于无忧宫的西北角,住在这里的人只要从寝殿出来,抬头就能看见远处的囹圄台。
囹圄台煞气重,后宫阴气浓。周王室崇尚风雅,无忧宫百年风雨,只安排过一个女子住进这处没有匾额的冷宫。她曾给这处冷宫取名为“广寒宫”,又将自己的寝殿取名为“望月阁”。
如今佳人西去,冷宫无名,玉砌仍旧平滑,几只猫也日日都会夜行至此。
一只胆大的凑了过来,还有几只卧在不远处的石桌、石凳和日晷上。
诸葛矜轻轻抚着已经与他熟识的猫,笑叹它们姿态媚人,怎么会被打入冷宫。
甯忘瞥了一眼在诸葛矜手里媚态百出的花猫,淡然道:“像你一样,妖媚,只能关进冷宫。”
“我看它们日日徘徊在此,虽然也翻墙去别处,但还是结伴回来这里晒太阳。以前有人住在这里养着它们吗?”诸葛矜问。
“有。”
“犯了什么错,怎被关进了冷宫?”
“没有犯错。” 甯忘又喝了一口酒,“她是深得我父王倾心的女子,姓荣。”
“莫非是洛华荣家的闺秀?”
“是荣老相国的小女儿, 也是我母后的闺中好友。”甯忘轻叹,“母后是娄家的女儿,洛华娄氏世代出武将,而荣氏世代出文官。母后和那荣氏的性子想必也是截然不同,一个不得父王喜欢,一个深得父王眷恋。”
诸葛矜忍笑弄猫,心里暗骂这对父子可真不愧是父子。老子将令他倾心的女人关入冷宫,儿子将令他心悦的男人囚在密室。
荣氏一族遭祸,想来住在冷宫里的那位也就是在那时候香消玉殒的,诸葛矜本来没打算多问,但又想到荣氏一族的倾覆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便尤为疑惑:“那这几只猫……荣家诛灭九族,先王娶了荣家姑娘也算是息婿……”
“荣氏去世几年之后,荣老相国一家才遭祸。而且父王不是荣家息婿,他从未纳荣氏女子进门,所以才让她住在这处僻静地方。”甯忘伸手将赖在诸葛矜怀里的花猫轰走,“听说荣氏走后,父王日日来此喂猫,就连我出生那日,父王也不忘来此喂猫。他喂了将近二十年,把猫崽子喂成了老猫,又喂出新的猫崽子。再后来,就连宫人偷偷养着的狗都寻到这里蹭吃蹭喝。”
诸葛矜看向那只没跑远的花猫,也不知它是老猫还是猫崽子。
原来那荣氏女子走后,先王竟然对她如此念念不忘,二十年如一日?
“父王给我取名为‘忘’,也是为了以此明志要忘掉那段情。”甯忘无奈一笑,“难怪我母后不喜欢这个字。能忘的早就悄悄地忘了,如何需要明志?”
诸葛矜不禁好奇:“荣氏是美若仙子还是柔情似水?为什么会得先王如此思念?”
“据说荣氏没有我母后长得美,而且性子刚烈并不温婉,贵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又与父王自幼相识,两人也曾无话不谈。可惜后来西有戎人作乱,南有蛮人进犯,诸侯之中也不乏有人密谋谋反,父王不得不倚重洛华娄家的忠勇武将前去各地平乱。武将领兵在外,也是隐患。所以父王才娶了我的母后,娄家的嫡女,而没有娶那荣氏女子。”
“外面的传言是,荣氏伤心欲绝,负气离家,父王听说之后立刻将她抓了回来,锁在这处冷宫里,一锁就是一年。她性子刚烈,最终在此悬梁自尽。”
诸葛矜问:“传言是真是假?”
“锁在此处一年是真,悬梁自尽也是真。至于其他,父王对我说过,那都是以讹传讹的谣传。”甯忘说,“荣氏没有负气离家,她是自己心甘情愿住进冷宫里的。她在此陪了父王一年,几乎夜夜相伴,说如此以往父王便会厌烦。可是她没有等到父王厌烦,而她悬梁自尽时……其实是一尸两命。”
诸葛矜皱起了眉:“既然彼此有情又有了孩子,她为何要轻生?”
甯忘欲言又止,仰头一口饮下许多酒,才似是而非地说:“或许是她厌烦了吧。”
诸葛矜垂眸想了想,想明白了就笑看向甯忘,说:“放心,我不是那荣氏女子,你锁我一辈子我也不会悬梁自尽,更不可能一尸两命。”
“我也不是父王,我不想锁着任何人。”甯忘面若寒霜地望向悬在囹圄台上的一轮明月,“我也是被父王锁着的人,我很了解厌烦的滋味,所以我不想你去尝。我才囚了你几个月,眼见你连饭都渐渐吃不下,究竟瘦了多少,你自己真的不知道么?”
“我多半是因为日夜颠倒着专心著书……”
甯忘打断道:“已经中秋了,素仙,你走吧,我放你走。你家的阿诚盘桓在洛华找了你许多时日,他连司寇府都去过不知多少次了,娄苒也被他闹得暴跳如雷。你的爹娘若是听说你杳无音讯,也会万分着急。”
诸葛矜抓回那只花猫,浑不在意地说:“我正跟他们二老赌气呢,他们寸步不让,我巴不得杳无音讯让他们也着急着急,把亲生的儿女好好放一回在眼里。”
“赌气?与你的爹娘?”甯忘似是听到了什么奇闻异事。
“是啊,赌气,离家出走,头也不回。”诸葛矜将那只猫翻了个肚皮朝上。
“赌什么气?”甯忘极为好奇。
“我家小妹还没有入土为安的时候,我爹竟然就催我赶紧娶妻生子。小妹亡故,我娘伤心至极,我爹为了不让她太过伤心就陪她一起为我寻起了媒人,家里还挂着白绸,我房里就无故堆了许多楚州闺秀的画像,气得我暴跳如雷是真!”诸葛矜深吸一口气,手上重重搓了那只花猫的毛绒肚皮几下。
“为了这点小事,你就跟家中父母赌这么大的气?”甯忘疑惑不解。
“你是不气,反正你早就娶妻了。”诸葛矜手上继续搓猫。
那猫倒是被搓得很是惬意,好像越搓越软。
甯忘放下酒坛,忽然倾身拎起那只花猫抛了个老远。花猫四脚着地,无比轻盈,不悦地回头看了甯忘一眼,“嗖”地一下没入夜色。
“我不气是因为我没有父亲可气了。”甯忘起身坐到诸葛矜身侧,长叹一声,“他以死将我锁在周天子的牢笼里,我无法逃离,也无法生气。”
“难道先王不是……”诸葛矜立刻抿嘴不言。
“不是。”甯忘说,“不是病逝,是行刺。那伙刺客来势汹汹,父王让我和他兵分两路,所以那时我才招摇过市地跑去了知音阁。原本父王命娄苒跟着我,说刺客要掐断大周命数肯定更想要了太子的命,因为我是父王的独子。但我不放心他,中途便让娄苒回宫护他左右。娄苒与一众高手缠斗不休,险些送命,父王则用自己的性命保全了我。”
“然而父王遇刺之后,那伙刺客并没有再兴风作浪。万方台祭天的时候,他们似乎也只是要当众威慑于我,并非真的要取我性命,否则又何必选择万方台祭天那日,而非普普通通、戒备松懈的一日?”
“如此想来,他们要行刺的也许就只是父王,不是我。而父王会不会早就知道那些刺客是对他下了必杀之心?否则他明知我和娄苒的武功,为何要说服我兵分两路,连娄苒都不留在他身旁?”
“可惜即便抓到刺客背后的主谋,我也再见不到父王,再问不出他知道的真相。”
怅然间,甯忘看到远处的囹圄台上竟多了两个人。太远了,看不清样貌服饰。然而不用看清样貌服饰,只瞧身形便知其中一人是谁。
“深更半夜,娄苒怎么带个人跑到那上面赏月去了?”甯忘指向囹圄台,“披头散发,再吓着起夜的。”
诸葛矜并不在乎娄苒此时和谁在哪里赏月,沉思片刻,对甯忘道:“陛下身处迷局,真相或许不必问,主谋也或许不必审。凡逐利者才愿以身犯险。先王驭龙宾天,而陛下健在,这样的局面,究竟是谁得利最多?是诸侯?还是六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