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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时过境迁故人在,皓月如镜悬高台

地牢密室外,皓月悬于高台。

司寇府衙又称囹圄台,因为府衙之内的确有一座高台,名曰囹圄台。

囹圄台虽然远没有城外金丘峰上天子祭天的万方台高,但是比洛华城的城墙高出许多,意在方便城内城外的百姓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远远观刑。

台上有三种长年不换的刑器:一曰“斩”,用于断头、腰斩;二曰“链”,用于吊刑、火刑;三曰“分”,用于裂刑、醢刑。

娄苒将一身铠甲放在脚下,拽了拽施吊刑的刑具,轻盈跃上粗重铁链,以一副荡秋千的架势坐在上面。

余桑倚在施火刑的木桩上,仰头看着发髻不整,衣衫也不齐整的娄苒,看他干脆将束发的玉簪玉冠摘了下来,一头乌发无拘无束在夜风里垂落而下。

“我也从没在囹圄台上赏过月。”娄苒说,“不是要回家?怎么执意带我来这里?”

“我的家人……祖父,外祖父,父亲,母亲……全都死在这囹圄台上。无坟,无碑,无全尸,祸及九族。”余桑低下头,抱膝而坐,“中秋来此,也算是一家团聚。”

娄苒不语,抬头望月。

“我假借‘余’字为姓,是谓‘余孽’的‘余’,后得师父赐名为‘桑’,取‘生生不息,枝繁叶茂’之意。”余桑叹道,“我想要位列六卿,官居国相,是因为我的祖父姓荣。”

“果然是荣相。”娄苒并不太惊讶,只是皱眉看向余桑,平静地问,“你既是荣相国家的晚辈,从前我们真的没有见过吗?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在从前的国舅府,或者在从前的荣府?”

“我的本名叫荣尘,是当年荣府里的嫡长孙。”余桑没有回答娄苒的问题,“只是时过境迁,我说我是谁,又能有什么凭证?而且,没有凭证才是最好的。”

这名字实在陌生。娄苒想了想,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温言道:“家父病逝那年,我三岁。被太后接进无忧宫以前的人和事……对不住,我实在记不起来了……荣家哥哥。”

娄苒最后添的那声“荣家哥哥”叫得莫名熟络,语气没有多么珍重,也没有思前想后地多么斟酌、考究,似是随口一叫,叫的不过是自幼相识的一位邻家哥哥。

此言一出,已成凭证。

余桑的眼眶红了,暗道幸好两人离得远,彼此看不太真切。本以为来此囹圄台便是与家中冤魂团聚一场,没想到娄苒那一声毫无顾忌的“荣家哥哥”才是真正把他带回了家。

“没有必要记得什么。”余桑说,“我只是苟活于世的佞臣余孽,而你是鹏程万里的王亲国戚。你如此厚待于我,我不想欺瞒你,更不想给你带去任何一丝祸患。娄家和荣家的纠葛,一言难尽,也不知恩怨是否可以相抵。先前你对我说的话,你若想收回也不是不行。你若有顾虑,方才在地牢里,就当是我用阴谋诡计强人所难吧。”

“的确是强人所难啊。”娄苒跳下吊刑的铁链,语气近乎冰冷地对余桑说,“所以你不能继续住在我府里了。”

“我明白。”余桑垂眸。

“你没有明白。”娄苒一边穿上轻甲一边说,“我若是只想让你官居司寇府里的百司,甚至是有朝一日的大司寇,那你大可继续住在我府里,之前我也的确是这样盘算的,并没有在意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要回’的东西。”

闻言,余桑忽而抬眸看向娄苒。

“坦白说,我一直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想助你去得那劳什子的国相之位,先前还曾打趣、揶揄。”娄苒整理好衣袍、轻甲,又将手中的玉冠和玉簪递给余桑,说,“再帮我束一次发吧,回府之后,今晚你就搬出去,别等到明早。”

娄苒坐到断头台上,余桑沉默地走到他身后缓缓为他束起长发。

先前他拿不准娄苒是否会帮他,眼下娄苒明令他搬出娄府,余桑更是拿不准娄苒到底意欲何为。

是恼他先前的欺瞒、利用?还是……

不等余桑多想,娄苒继续道:“我早就猜到你的身世大概和洛华荣氏有关,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是荣老相国的嫡孙。当年的荣府与当年的娄府比邻而建,两家世代交好,连府中仆役都往来无间,我小时候一定见过你,你小时候也一定见过我,不论你我是否记得。”

“自从住进无忧宫,我再未信任过谁,但我想要信你一回,因为你大概是我住进无忧宫之前就见过的人。我信你,无需凭证,也不怕你欺瞒、利用、背叛。外面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明白,我娄苒能活蹦乱跳地活到今日,凭的是本事,不是家世。”

“你要往上走,也得凭本事。”

余桑手上一顿,将玉簪推入发髻,却推得偏了一些,没能将发髻束扎实。发髻一歪,柔软顺滑的乌发连带着发簪垂肩而落。

娄苒接住发簪,说:“我要帮你就不能消遣你、困住你。你不能再与‘草包公子苒’为伍,否则无论你多有才学,旁人也只会将你视作我娄苒的幕僚或者陛下的心腹,而陛下则根本不会允许大周的将相二人同出一府。”

娄苒转身握住了余桑的手,终是欣然一笑:“我想带你回府,必先让你归家,何况你已让我上这囹圄台拜会了你家中已故的长辈。你想为荣氏一族昭雪就放手去做,你想重修《周律》就放手去写。”

“我娄苒既然相中了你,就一定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被流言所累,也不会让你被我所累。往后无论你是余哥哥还是荣家哥哥,今日我对你所言,一句都不会更改。”

娄苒手上稍一用力,将他拉到身旁,两人一同坐在冰冷的断头台上,低头望着灯火阑珊的周都洛华。

“苒苒阅人无数,究竟相中了我什么?”余桑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没有‘阅’过那些人,懒得阅,也不用猜。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的,除了钱财我什么也不想给。”娄苒答道,“你不一样,你想要接近我、利用我,全都明摆着写在你脸上,可我总想知道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也想知道你在洛华城外都看到过怎样的风景、读过哪些书,想知道你的师父是怎样的人,还有你们在赵州住的屋舍长得什么样子,旁边的街道都卖些什么吃食。最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心愿,我又能如何帮你。”

余桑说:“从前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不必总想着如何帮我,否则我人微言轻,又该如何报答你?”

“你好好辅佐陛下便是报答我了。”娄苒摇头笑了笑,“我那表哥,天真纯良易受骗,别看平日总板着一张脸,天底下就属他最是心软仁善,却偏偏成了大周的天子。他于我有大恩,他的事,我全都万死不辞。你我心意相通,我自是希望你也可以善待他。以前的恩怨,也与他无关。”

余桑郑重道:“我答应你。”

娄苒见余桑一直面色凝重,于是揽过他的肩,语气轻快地说:“都带我来见你的父母亲人了,我也还没问过,你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你遍体鳞伤的时候依然生机蓬勃。”余桑抚着垂在轻甲上的乌发。

“喜欢你身上的伤口在我手中慢慢愈合。”余桑拿了一缕在手中把玩。

“喜欢你孤身一人在这座城池里周旋多年,让我也没有理由退怯。”余桑重新拿过娄苒手中的发簪,起身迅速给他束好了发髻。

.

司寇府的守卫都站在府衙外,背朝囹圄高台,有人甚至已经打了好几次盹儿,自然没有看到高台上的两个人。

当晚娄苒和余桑离开司寇府时各自沉默不语,一个跨上马,一个上了马车。

守卫见跨上马的娄统领扬鞭而去,将马车里的文墨先生甩开老远,不禁小声议论——

“余百司怎么还在府衙里?”

“娄统领是特意来接他回府的?”

“怎么可能?娄统领是骑马来的,他府上来接余百司的马车是之后才来的。如果娄统领特意来接这位文墨师父回府,又为什么一个骑马走,一个坐马车走?而且你没看到刚才两人一句话都不说,难道是吵起来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娄统领从外面厮混回来在此撞见了余百司,余百司见他衣衫不整,有碍观瞻,于是以文墨先生的架势说了他几句,娄统领就不高兴了。”

“娄统领哪里衣衫不整?我怎么没瞧见?”

“护腕都摘了,袖口也没束,你见过哪个武官出门不束袖、不戴护腕,敞着大袖子招摇过市?”

“我记得他来的时候束了袖啊……”

“就是来的时候束了,走的时候没有,所以才是溜出去厮混了,还拿咱们囹圄台当幌子。”

“难怪余百司要提点他。”

“也难怪他不搭理余百司。一个百司,怎么敢置喙禁军统领的衣饰?”

“可是娄统领不是尊称他为‘文墨先生’,还请他在府中居住吗?”

“那混不吝的娄统领尊敬过谁?多半是拿书呆子当猴儿耍呢!”

静夜安稳,两个守卫百无聊赖地胡乱猜测,杜撰到不知第几个故事时,又见娄府的马车驶了回来。

余桑背着两个包袱走回司寇府门前,对两个守卫行礼道:“劳烦二位开个门。”

守卫放余桑进去之后,立刻重新杜撰回第一个故事——

“这就被撵出娄府了?”

“你说余百司怎么就不能忍一忍娄统领?管那纨绔做什么?落得中秋之夜都无处可住。”

“你又不是余百司,怎知那书呆子到底忍了娄统领多久?”

余桑回到屋中点上膏烛,收拾好摊了一地的卷宗,重新翻阅陈年旧案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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