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既是和局,诸葛矜的玉筹数量便是不增不减,稳得“大周第一君子”的美名。
说是“美名”,倒也不是虚名。
大周三百年有史可溯,每逢新王登基,于君子六艺的比试中脱颖而出之人即便不留在洛华为周王效力,也会回到祖籍所在之州,颇得诸侯器重。
过去十五位“第一君子”中,有七人曾位列大周六卿之席,其中三人终得相位;有五人曾任太子太傅,被周王尊为良师益友;其余三人也在各州各境辅佐诸侯,身居要职。
老国相靳斓便是周安王登基时君子六艺的冠首,到如今尽瘁三朝,远得诸侯敬仰,近得天子倚仗。
据说甯忘的祖父周安王登基那年的“数”艺比试当日,周安王便将众人争抢多日的一个官职赏赐给了大周第一君子靳斓。周安王喜营造,在位二十载,只管修水利、建官道。大兴土木极其方便官商勾结,层层牟利,安王年间司空府的官职一个一个尽是肥差。靳斓入职司空府,用了十年工夫慢慢荡清层层官吏搜刮民脂民膏的邪风,后得大司空一职,到得甯忘的父亲周徽王一朝,又得国相之位。
老国相显然瞧不上继他之位的大周第十六位“第一君子”诸葛矜。
满打满算,诸葛矜只比试了乐、书、数三艺而已。射、御二艺压根就是天子替他上场的,而这最后加进来的棋艺,技法虽难,却也难说天子是否有意相让。
年纪终是相差太多,老国相实在看不透如今的天子,不知天子为何要如此偏袒一介楚州布衣,还是临时被抓来顶替原先那位病倒的楚州人的一个赝品罢了。不知,便只能问。
诸葛矜正从袖中掏出那块免死牌,就听老国相问天子道:“楚州的诸葛公子既得‘大周第一君子’之名,不知陛下将赐他何等官职?”
不等天子回答,大司空便说:“臣阅诸葛公子所答题目,条理清晰,画工简明,足见诸葛公子可效力于司空府,也可效仿相国大人,走南闯北,年轻有为,为大周兴建土木水利,其功可比开疆拓土。”
大司农笑着摇了摇头,插话道:“司空大人,诸葛公子出身楚地商贾世家,虽有匠人之才,却更适合来司农府,精算粮产赋税之事。”
大司寇亦拱手道:“陛下,臣以为诸葛公子的确才思敏捷,或可一开先例,巡事六府,再做决定?”
甯忘与诸葛矜对坐,一边戴上天子冠冕,一边肃然问道:“诸葛公子意下如何?”
诸葛矜立即从弈棋时的盘坐换成跪坐,将袖中金书铁契放到案上,恭敬垂眸道:“小民不敢擅专,一切全凭陛下定夺,但求陛下在‘金书铁契’上恩赐御笔金书,佑小民逢凶化吉。”
闻言,甯忘垂下目光看向那块铁契,吩咐宫人道:“取金墨来。”
宫人呈上以碎金研磨出的浓墨,甯忘仍将铁契攥在手中摩挲,手法像是在把玩一块新得的玉石,以体温养玉,可是看在诸葛矜眼里,却不像是在玩玉,而是心有所思,举棋不定。
以甯忘的才学文思,诸葛矜着实想不出他所求的“御笔金书”到底有什么值得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
诸葛矜的目光从甯忘攥着金书铁契的手缓缓移至甯忘的眼睛。
虽然冕旒垂珠晃眼遮目,但他们坐的近,他看得清楚甯忘眼中那片寒潭般的平静。
甯忘终于将铁契放回到案上,提笔蘸金。
他的手握笔停在半空,抬眸看着诸葛矜,语气轻缓:“人心险恶,仕途尤为凶险。予一人唯恐百密一疏,保不了诸葛公子逢凶化吉。世人称这金书铁契为‘免死牌’,可是从前拿着‘免死牌’的人,纵然得了天子恩赦,也难逃小人蓄意谋害。”
“诸葛公子,逢凶化吉无人可以保证,但你若不踏上凶险之途,安居一隅,自得其乐,那便很难遇到凶险。知险境而不涉险境,才是上吉之选。”
“今予一人赐你金书铁契,与其对你说根本无法承诺的‘免死’二字,不如让你‘免涉险境,自享福祉’。”
诸葛矜疑惑地看着甯忘用极细的毛笔蘸了金墨在铁契上认真写下几行小篆。
写罢,甯忘将金书铁契转了个方向,诸葛矜看到上面的字迹风骨卓然——
吾赐楚州仙沪诸葛矜,
金书之诺,铁契为凭,
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看到最后一句,诸葛矜心中一动。
那是甯忘早就给他写过的一句话,墨色入水,融于温泉,当时不过是劝他好聚好散,去留平安。
现下写在了铁契上,他回头再按金书的笔迹一笔一划地篆刻进这块寒铁里,两人之间的种种风月便可有诺、有凭,堪比三书六礼。
不,是比三书六礼还好的东西。
毕竟那些聘书、礼书、迎书的“婚书”上,总不会写“赐你年年岁岁永生不死”这样的话。
诸葛矜愉悦地欣赏甯忘的书法,一声“多谢陛下”还未说出口,又听甯忘冰冷道:“这一块金书铁契与以往的不同,它的意思是——你一生不得入仕为官。不过,既然‘大周第一君子’历来都要得天子赏赐一件差事,予一人便命你‘奉旨修仙’吧,修成逍遥散仙,不得置喙政务,不得插手朝中事。”
诸葛矜本也没想过要入朝为官,但他更没想过甯忘竟会如此直白地拒绝他入朝为官,甚至是当众下旨,直截了当地断送了他的仕途。
这是又要劝我离开洛华?
君心难测。诸葛矜不置可否,只得捧着金书铁契,跪拜叩首:“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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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相府设宴,九公与群臣、戎使皆在。
众人谈棋斗酒,言谈间对陛下未能来赴宴颇为遗憾。
大司寇说:“陛下勤于政务,怎能日日有空出来与我等宴饮作乐?”
老国相说:“陛下也是体谅我等,想让各位在此玩得尽兴。”
大司农问楚公:“不知诸葛公子可有前来赴宴?”
楚公答道:“他说连日比试,有些疲乏,就不来贪杯了。”
大司农低声说:“他得了那道‘奉旨修仙’的诏令,莫不是私自对陛下有什么不满吧?”
楚公笑道:“司农大人说笑了,这有什么好不满的?陛下所言,句句在理。若要免死,那就去修仙是也。再者说,他要是敢对天子诏令不满意并且还故意表现出来的话,那确实也不适合入仕为官。”
大司农叹道:“我总还是觉得可惜。年轻人气盛,楚公还是劝劝那孩子莫要将此事积郁于心。陛下这么做,肯定有陛下的道理。”
席间众口揣测纷纷,殊不知,无忧宫里的周天子此时并没有忙于案牍,而被误以为在斗胆对天子耍脾气的诸葛矜也并没对天子有什么不满。
甯忘带诸葛矜去了地下宫殿,在那明珠如月的石室里再一次同塌而眠。
“数”艺比试本就耗费精力,刚答完六六三十六题,又盲弈六十八手棋,诸葛矜的的确确是乏了。
昏昏欲睡之前,他问躺在身旁的人:“倾国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遮目弈棋?”
“小时候。”甯忘说,“八岁。”
“八岁就能这样下棋?”诸葛矜忍着困意,翻身侧躺,睁开眼睛仔细去看甯忘,问道,“那今日弈棋,你可有谦让?”
“没有谦让。”甯忘抚着诸葛矜的眉尾,声音温柔,“好不容易遇见能同我一起闭目对弈的人,使尽浑身解数和他生杀斗狠还来不及,谦让什么?”
“那你以前与谁闭目对弈?”诸葛矜难掩好奇。
“与自己。”甯忘说,“我小时候经常被带进这地下宫殿,父亲随便把我关在一间石室里,就算不落锁,我那时候没有这里的地图,根本走不出去。有些石室里什么都没有,连夜明珠和膏烛都没有,我太无聊了,就只能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下棋。”
“先王为什么把你一个人关起来?”
“他说,人只有懂得如何沉浸于黑暗,才能思绪清明,处变不惊,静若深潭。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就是将来的周天子。天子若神,神不在天上云里,而在茫茫黑暗里。只有忍得了无穷尽的黑暗,才能视满朝文武的目光如无物。”
想到甯忘才华横溢,必是自幼下过苦功,却未料到竟是下了这样一番苦功,诸葛矜将甯忘揽进怀里,也揽进了一声叹息中。
诸葛矜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总喜欢遮住我的眼睛了,因为你不喜欢被满朝文武盯着看。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不赐我官职了,因为你不喜欢满朝文武。”
甯忘笑了笑,温热的气息扑在了诸葛矜颈间,令人心痒。
他说:“我不许你入朝为官,是因为后宫不得干政。”
政字未落,诸葛矜喉结微痛,已被怀中人攥住衣襟轻咬舔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