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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 纵横玄素劫无漏,河洛星阵始忘忧

宫人拿来一黑一白两方绢帕。

玄英端严,呈于大周天子。素白淡雅,递给江湖布衣。

甯忘走下玉阶,又命宫人在一张书案前后各摆一个蒲团,抬手对诸葛矜道:“弈棋时久,诸葛公子请盘坐。”

等天子落座后,诸葛矜才学着甯忘的模样盘腿坐下,而非方才比试“数”艺时的跪坐。

盘坐相较跪坐更为舒适。诸葛矜没想到甯忘刚提出了遮目弈棋这样的损招,倒是还能考虑到两人坐得是否舒适。

另一宫人端上棋盘与两盒棋子,正要放在此二人中间的桌案上,却听天子吩咐道:“为了防止落子时闻声辨位,这棋盘得放远一些。”

宫人不敢擅动,当即询问天子应该将这棋盘放在何处。

“放到大殿正中吧,让众卿围看。”甯忘边说边解开朱缨,摘了玉簪,取下头顶天子礼冠放到面前案上。

冠冕前后各坠十二根玉藻,由各色玉珠编穿而成,用以遮挡圣颜。冕旒在按上轻晃不止,看得诸葛矜只觉目眩,不免琢磨,倾国每日一大早便要戴着这劳什子听众老朽们在朝会上喋喋不休,真是天下极权,人间至苦。

见诸葛矜盯着案上的天子冠冕看,甯忘心中腹诽:它戴在我头上时你不看,偏等我将它丢在一旁,你倒看得目不转睛。

腹诽过后,甯忘才反应过来,原来诸葛矜是不便当着众人的面逼视圣颜,才将目光瞥向了别处。

甯忘温言道:“方圆阵里有纲格,生死关头无君臣。既是遮目手谈,我自不愿旒珠声响扰了棋局清静。诸葛公子,可否遮目了?”

诸葛矜垂眸应了声“可以”,刚要抬手用荼白绸缎覆眼,就听甯忘说:“且慢,这帕子得互相遮才能为对方遮严实了,免得棋局过后遭人诟病作弊之嫌。”

“陛下英明。”诸葛矜十分无奈地用手肘撑着书案将脑袋凑了过去,乖乖闭上眼睛,任甯忘将手中的玄色绢帕绑在了他眼前,心里却连连暗骂,下一盘棋而已,哪来这么多屁事。

眼前无光,心里还没骂过瘾,手腕已隔着衣袖被甯忘握着抬起,意思是让他这目不视物的人给对方蒙眼。

诸葛矜将叠好的荼白帕子系在甯忘眼前,手上没什么把握,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天子脸上乱摸,只碰到了甯忘的耳尖。耳尖微凉,他才明白,互相遮目,且由天子先为对方遮目,就是为了阻止旁人说他诸葛矜没遮好眼睛,斜视棋盘。虽然坐在此处根本看不见已被众人团团围住的棋盘,但是人言可畏,甯忘是在开局之前就已经为他“以防万一”了。

至于甯忘的眼睛究竟遮没遮好,根本也不会有人追究,毕竟戎族使者在此,就算有人想行刺周天子,也没有人会当着外邦人的面污蔑周天子作弊。否则自周天子起,大周上下就都成了舞弊的骗子。

诸葛矜叹了口气,只觉甯忘思虑繁多,活得不累么?

想必是很累的。

不然怎么会喜欢在漆黑无人的地下宫殿里流连?又为何嗜好遮目弈棋?

也不知是思虑繁多地活着更累,还是无时无刻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活着更累。

你蒙不了九公六卿、满朝文武的眼睛,于是只好蒙上自己的眼,挡掉那些剥皮蚀骨的目光,才能好好与我下一局棋。是这样么,倾国?

此时甯忘打断了诸葛矜的思绪:“诸葛公子既然用了我的黑帕遮目,那就把白子给你吧。白先,请落子。”

目不视物,诸葛矜遂在眼前勾勒出一方棋盘。

纵横十九线,局之路,共三百六十有一。

一者,生数之主,乃称“天元”,万物从一而起,四方从一而动。

三百六十,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季。四季顺时轮转,各有一隅,自左下一隅顺时而数,乃分“平、上、去、入”四隅,隅各九十路,对应一季九十天。

十九线横平竖直,局方而静,黑白子阴阳相伴,棋圆而动。

诸葛矜从未玩过遮目弈棋,尚需静下心来缕清棋盘之上横纵交叉处的三百六十一路。

每一路皆有名,且有唯一之名。

一般手谈无需棋手自报棋路名号,但是“遮目弈棋”如同“缚手对阵”,只能由出招者自行报上路数,而两人不能“见”招拆招,只能“听”招拆招,还得清清楚楚地记住这三百六一路上的每一路变化,自是极难的玩法。

落子不悔,乃是大周君子弈棋之德。所以诸葛矜不忙于落子,而是先在脑中、眼前将这三百六一路的名称温习熟练,稳扎根基,静而深思,才能动而不乱。

“平、上、去、入”四隅各九十路,每一隅顺行至十,逆行止九,故有九十路。

棋路先顺后逆,平一一乃左下之角,平二一乃纵二横一,比邻位于平一一之上,而平一二则是纵一横二,比邻位于平一一之右。

“上一一”为左上之角,顺行于横边至十,乃有“上十一”,逆行于纵边止九,乃有“上一九”。

以此类推,每一路的名称各有不同,三百六十一路,从无叠复。

单论棋艺,诸葛矜并不认为周天子能比他高明多少,毕竟他诸葛矜师从越人剑派。那越人剑派凌老掌门的剑术虽高却从不自诩独步江湖,但凌老掌门的棋艺可是名震江湖的出神入化。

诸葛矜自六岁便时常观看凌老掌门与各方棋手对弈,到得十六岁时终能与凌老掌门和棋,也算是门中桃李的翘楚。

只是凌老掌门性子质朴,练剑便是练剑,从不教弟子使旁的兵器,下棋也便是下棋,从不玩遮目对弈的花把式。

凌老掌门常教导他们,剑还未练好,贪学旁的就什么都练不好了,就像下棋,棋有十诀,第一诀便是“不得贪胜”,重在“不贪”。

诸葛矜实在不知甯忘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玩遮目对弈的花把式了,他只知道,按照凌老掌门的教导,过早玩起花把式的人,大多技艺普通,只能钻营旁门左道的取巧之法来威震对手。

诸葛矜不惧这样滑稽的淫威,也不吃这套华丽的震慑。

他说:“去四三。”

惧怕只会自乱阵脚。与其对不熟悉的玩法殚精竭虑,不如专注于眼前用意念勾画出的棋盘。遮目本就助他摒弃了太多干扰,大殿之上众人又观棋不语,一片安静,落下一子之后,诸葛矜觉得,遮目弈棋好像也不是很难。

宫人复述:“白,去四三。”

大殿正中的棋盘上,无人愿替诸葛矜落子。因为没有人觉得他能赢得了主动提出遮目弈棋的周天子,所以没有人愿意替一介江湖布衣出丑。

见无人上前执白子,有好事者故意推了余桑一下,把他推到棋盘前险些跌倒,毕竟无人敢推娄苒。余桑明白其中缘由,当即跪坐于棋盘前,将齐白玉制的一枚白子落在了去四三的位置。

棋艺第二诀,入界宜缓。

开局重在圈地起势,无需与对手短兵相接。

甯忘道:“上五三。”

宫人复述:“黑,上五三。”

替天子下棋,众人争先恐后地往余桑对面挤去。

娄苒眼疾手快,一手推开一人,推开两排人之后还未落座便毫不客气地抓了颗黑子,落座后才将墨色金刚玉制成的黑子轻放在上五三的位置。

诸葛矜道:“去三五。”

宫人复述:“白,去三五。”

余桑遂在棋盘上落下白子。

甯忘道:“入三五。”

宫人复述:“黑,入三五。”

娄苒遂在棋盘上落下黑子。

开局落子,两人各自先在“去”隅和“上”隅附近圈得势力,虽然稳扎稳打,却也走得行云流水,并无拖延。

诸葛矜道:“平四三。”

“白,平四三。”余桑落子。

此时四隅大势已被二人择定瓜分,可以开始彼此试探。甯忘遂将一子落在诸葛矜刚刚落下的棋子近旁,道:“平三五。”

“黑,平三五。”娄苒落子。

诸葛矜意欲徐徐围之:“平三八。”

“白,平三八。”

甯忘亦想围住诸葛矜适才所下的“平四三”,于是继续短兵相接:“平三三。”

“黑,平三三。”

继而两人在“平”隅稍作对峙。

“平三二。”

“白,平三二。”

“平四四。”

“黑,平四四。”

“平五三。”

“白,平五三。”

“平二三。”

“黑,平二三。”

棋艺第二诀,攻彼顾我。

诸葛矜熟悉遮目弈棋的棋盘之后不愿继续躲在一隅假意试探,而是想要以退为进,先掌大局,便与甯忘拉开距离:“平八三。”

“白,平八三。”

甯忘浅浅一笑,不再和诸葛矜磨蹭,干脆遁走另一隅,且远观诸葛矜意欲何为:“入四三。”

“黑,入四三。”

诸葛矜见甯忘占了“去”隅的先机,自是不能再将“上”隅的先机拱手相送,于是道:“上四五。”

“白,上四五。”

见诸葛矜并不纠缠于一隅之地的输赢,显然不仅深谙棋诀中的“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的道理,而且对遮目弈棋的玩法很是胸有成竹,才敢用“慎勿轻速”的方法与在普通棋盘上下棋一样稳扎稳打,甯忘自也不再远观,冲到“上”隅阵前,决定在此和诸葛矜小战一场,在此地,真真正正地探一探对方虚实。

甯忘道:“上三四。”

“黑,上三四。”

诸葛矜其实很想速战速决,毕竟两人的棋子越落多,需要记忆的棋子位置也就越来越多。他也铆足势头,决定迎战“上”隅:“上三五。”

“白,上三五。”

甯忘开始连子围气:“上二四。”

“黑,上二四。”

诸葛矜故做围追堵截:“上二五。”

“白,上二五。”

甯忘思虑片刻,谨慎落下一子,才免于被诸葛矜抢占“上”隅的全部先机:“上六四。”

“黑,上六四。”

“上五五。”

“白,上五五。”

“上四二。”

“黑,上四二。”

……

“上”隅的对峙,诸葛矜丢五子,甯忘丢三子。

甯忘居安思危,以攻为守,再回“平”隅。诸葛矜则以“彼强自保”的棋诀回到“平”隅,不求立即扭转局势,只求死缠,以防对方将一隅中的势力扩散至全局。

两人在“平”隅才真正进入棋局的“中盘”,可谓厮杀缠斗,步步为营。

他们遮目而弈,看不到对方神情,自然也就少了一份极大的干扰,各自只专注于眼前的一盘方圆虚物,凝神忘忧。

眼不见实物,虽须记忆棋子位置,但棋盘的样式却可以全凭臆想。

诸葛矜眼前的棋盘犹如星幕。

星陨如线,星轨纵横为路。

棋子也并非用黑白玉石所制。他的白子似星,柔光润泽。甯忘的黑子则是一圈一圈的淡淡月晕。

诸葛矜第一次感受到遮目弈棋的绝妙之处。

这分明不是弈棋,而是观星。

两人对坐观星,繁星璀璨。

诸葛矜乐于移星,甯忘从容布月。星幕之上,形势变幻莫测,犹如天意难料。棋局落在旁人眼里就好像两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将三十二种棋招毫不吝啬地用在对方身上。

三十二招,招招有名,名曰:冲、斡、绰、约、飞、关、札、粘、顶、尖、觑、门、打、断、行、捺、立、点、聚、跷、夹、拶、避、刺、勒、扑、徵、劫、持、杀、松、盘。

若说三十二招尽用,倒也未必。两人迂回于“平、上”二隅,不约而同地招招寻“劫”,亦称“劫争”。

“劫”之一字,颇为形象,所谓“在劫难逃”,便是当玄素两方都把对方的棋子团团围住,轮到白方落子便可吃掉黑子,轮到黑方落子,亦可吃掉白子,此时若是一方妥协,难免满盘皆输,所以双方大多互不相让,亦可暂舍此劫,另觅他招。

觅来觅去,到第六十八手甯忘落子时,两人竟争出了三个“劫”,亦被困锁于这三个“劫”中,循环往复,别无他路。

两人还未言和,余桑和娄苒都已不再取子。

众人也早看出此局陷入了“三劫连环”的“金井劫”。

只是短短六十八手就已下出“金井劫”,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争劫”不易,三劫连环的金井劫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和局”。

有人猜测,两人棋艺相当,且相当高超,才能酿成和局。

也有人说,诸葛矜棋艺更上,却不敢赢了天子,只能退而求其次,使出浑身解数,只愿得一和局的契机。

还有人说,明明是天子棋艺更上,但是天子厚德,有意袒护这位频频被人刁难的楚州布衣罢了。

殿上众人议论纷纷间,诸葛矜摘下覆眼的玄色帕子,目光已落入甯忘眼中。

甯忘手里捏着素色帕子,笑对他说:“多谢诸葛公子赐教。金井劫罕见,我以前从未下出来过。”

此时诸葛矜不知是累得眼冒金星,还是方才臆想出的河洛星阵太过炫目,总之他见天子一笑,眸中碎光莹莹,竟恍若河汉星辰,令人离俗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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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的围棋小课堂】
倾国:围棋是世界上最难的棋类游戏,没有之一。
在王文君编译的《棋经十三篇》(宋代·张拟著)的前言里有这样一段话:
“1997年,人工智能机器‘深蓝’战胜了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被人工智能征服。而直到2017年,谷歌的‘阿法狗’才向人类的围棋高手挑战,比国际象棋晚了整整20年,由此可见围棋的难度。可是围棋又是最简单的棋类游戏,只有黑白两色棋子,交替行棋,规则简明。”
虽然文中所说AlphaGo 2017年才向人类挑战的年份不太准确,应该是2015年就公开比赛了,研究项目则是2014年左右开启的,但是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围棋的确很难,因为它简单,所以它也能千变万化。
现在那只“阿法狗”已经稳居围棋界的世界第一高手之称,现在的职业围棋手也一定会使用AI进行胜率分析和复盘、训练。也因为有了AI的介入,就连职业比赛的规则都改变了。以前职业比赛是有中午的封盘暂停时间用来让棋手们休息的,现在为了防止棋手在独处时利用AI作弊,中午的封盘只能被取消了,甚至连国内甲级联赛的开赛时间都更改到上午11点了,这样能直接比到结束,中间不用午休了。
尽管阿法狗“大彻大悟”般地霸占了世界首席的位置,围棋也还是有它精彩绝伦的“人性化”的一面,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机器已经不可被战胜的时代,还有那么多人为围棋痴迷。
我很喜欢北大哲学系教授杨立华在《心战》一书的序里写的这段话:
“极致状态下智能和体力的对抗,将时代的心智高度的某个层面凝聚为一个个棋局,在这个意义上,围棋是智性和美感交融的竞技。每一局棋后面都有遗憾,遗憾是围棋的体温。”
我和仙姑的棋局也有遗憾。
虽然下出了罕见的三劫连环,但是辛苦下棋却没能分出胜负,唉,也就是说没能决定出谁上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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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姑:请陛下牢记,这是一篇互攻文。所以请放下你的胜负欲,我们只能“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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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我记得很牢呀,所以下一章我会玩得很疯,毕竟众所周知,我是个攻~而且还是个D攻。
哦对,讲回小课堂。“手谈、玄素、河洛、星阵、忘忧”都是围棋的别称。
还有本章里描述的六十八手“金井劫”,开局和中盘的每一步棋都参考于历史记载中最短的一局金井劫和局。这个千年难遇的金井劫和局记载于日本的一本古典棋谱,对弈双方是高塩庆治和山来椿平,对弈于1849年,也就是清宣宗道光二十九年。
但是,那时候已经是黑子先行了。
而在我国古代,其实一直是白子先行的。所以本章中是白子先行。
.
仙姑:(呼呼呼……在小课堂上已昏昏睡着……Zzz……真正的攻表示,除了有关“攻”的问题,其他的,我都懒得跟你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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