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余桑醒来时,娄苒已在禁军营督察晨练。
余桑又睡了个回笼觉。
他知道自今日起便要投身宦海,历尽案牍劳形之苦,明早再无回笼觉可睡,今日怕是此生最后一回。
阳光不烈,暖着枕间衾里的月夜薄香,正是娄苒衣上的味道。
娄苒虽是武官,但他从小养在娄太后身边,衣食住行都自有一番讲究。他自立府宅不久,宅中简朴,只于细微处才能窥见他养尊处优过的一面,譬如每日更换所有衣饰,从发冠到衣袍、裤袜,绝不与前一日相同。府上仆役拿去清洗、熏香,隔几日才将一套搭配顺眼的衣物轮换回来。
所以娄苒在外当值一日,身上纵然沾了尘土,发了薄汗,衣物上的熏香却还是淡而不散。
熏香并不是花柳巷里的脂粉气,因为主香是提神醒脑的银丹草,又辅以生姜、苦枳、松木,最后添上官服窄袖护臂的一抹皮革味,浑然是生机盎然的男子气息,娄苒的气息。
余桑枕在娄苒昨夜躺过的位置,双手搓了搓脸,才从回笼觉里彻底清醒过来。虽然在回笼觉里朦朦胧胧地想着娄苒的轮廓就很是愉悦,但穿戴整齐去无忧宫里见他本人才是上佳之选。
“数”艺比试在即,观看比试过后,余桑便入职司寇府。他的确得穿戴整齐。
好在昨夜娄苒难得温柔,没往他身上留任何印记。余桑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面颊和脖颈,见衣饰无误才出门入宫。
迩安殿的布置与昨日“书”艺的布置相似,已摆好了数十张书案。
比试六艺的九位君子端坐于距离天子最近的九张书案,其余书案则留给想要一展才学的士子。
士子们或是王亲显贵家的子侄,或是得朝中文武举荐的得意门生,只要有意入仕为官,都可以寻得一张书案,若是书案不够,可以再添。
然而大殿上的数十张书案并没有像昨日的“书”艺比试一样被占满,因为“数”艺比试实则是难度不小、时间不短的一场文考。既是“考”,则有准确的答案可考,不像昨日的“书”艺比试,只有题目,没有准确的答案。
考得出色,自然能够崭露头角,考得狰狞,只会适得其反。有些士子便不敢妄自挑战。
余桑本来没想崭露头角,奈何娄苒在朝中总是惹人眼红,可是没有人敢惹泼皮的娄苒,便有好事者非要让娄统领的文墨先生余百司也去应考。
余桑只得应了,随意挑选了一张书案,慢条斯理地打开了案上的几卷帛书,仔细浏览。
“数”艺的题目出自国相、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宗伯六卿。为避舞弊之嫌,六卿各出六题,一共六六三十六道题目,比试之前彼此不议题。
余桑在下笔答题之前大致浏览了所有题目。
六卿为了展示自己多年所学所事,将题目出的难上加难,最后汇成包罗甚广的三十六题,用来刁难九州君子,也是意在鞭策年轻之辈,山外有山,学海无涯。
题目虽难,问的倒也都是学以致用的本事,其中包括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盈不足和旁要等“九数”之学,也有鸡兔同笼、赛马列阵、宗谱关系等等。
大司农管理田地粮产、各境赋税,大司空管理土木营造、水利兴修,此二人出的十二道题,图文并茂,细致精巧,难在思路。
大司寇掌管刑狱,大司马调兵遣将,此二人的题目不难,但数目很大,算量也很大,需得用上算珠,难在计算。
宗伯掌邦礼,他考题中的运算不多,却要先耐心捋清楚题面上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否则无从下手。
国相不仅要协调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四府的事务冲突,还要协调大周九境的明争暗斗,出题最是刁钻,题目也最长、最绕。
有人绞尽脑汁答完大司农、大司空、大司寇、大司马、大宗伯出的题,却陷在国相的六道题里,好不痛苦,只觉国相让答题者心惊胆战着运筹帷幄,根本计算不出如何救大周于六次水火。
余桑则答得轻车熟路,以洋洋洒洒的文墨之书在国相出的题目里统筹兵马、粮草,修栈道、渡江河,游遍大周九境打了六场硬仗。兵马有损,山河无恙。
一众君子、士子皱眉搔首,余桑已答完所有题目,正想着是否要回头验查一遍时,坐在他前方几排已有一人放下毛笔站了起来。
那人身着广袖青衫,背影瘦削高挑,肩宽腰窄,一看便是诸葛矜。
诸葛矜手捧几卷帛书,长腿阔步走到国相面前,揖礼道:“大人,小民答完了。”
老国相放眼望去,只见连最后两卷帛书都还未翻开看的都大有人在,于是挑眉道:“诸葛公子可有验查?”
诸葛矜笑答:“查过了,请相国大人过目。”
老国相还是没接诸葛矜手中的帛书,直白问道:“我方才没怎么见你使用算珠,这三十六题,你可有遗漏?”
“多谢大人提醒,并无遗漏。”诸葛矜只好将几卷帛书塞给了站在国相身旁的宫人。
宫人刚接过,国相便从中挑出自己的一卷题打开来看,只见字迹俊秀,思路清晰,步步推演,准确无误,当即低声问诸葛矜:“三十六题,你全部都会?”
“若无错处,才算全部。”诸葛矜又行一礼,退回自己的书案后抬眼望向周天子,只见甯忘也正看着他。但是隔着冕旒垂珠,甯忘的目光他看不真切。
第二个递上书卷的是余桑。
宫人将二人所答书卷分别呈给六卿验阅,而后又有人陆续上交所答,却唯有诸葛矜和余桑答无遗漏,亦无一处失误。
至此,礼、乐、射、御、书、数的“君子六艺”比试终于结束,虽不算完满,但射、御二术不便给戎族来使详演,也只能略过。
第一日,九州君子以剑阵献礼,周天子将未写御笔金书的“金书铁契”以回礼之法赠予了诸葛矜。不过献礼不算比试,诸葛矜得了金书铁契也不算夺得头筹。
第二日的“乐”艺比试,诸葛矜以凤首琴惊艳四座,拔得头筹。
第五日的“书”艺比试,诸葛矜一家之言以财压德,落得末位,然而在这最后一日的“数”艺比试中,他又出类拔萃,难掩锋芒。
“数”艺的玉筹计算比“乐”艺、“书”艺要明确得多,并且只须六卿投筹,答对一题便得一筹。
诸葛矜满得三十六筹,加上“乐”艺和“书”艺所得的玉筹数,可谓力压其余八位君子,可冠“大周第一君子”的美名,并得周天子赏赐官职以及金书铁契。
诸葛矜正要从袖中拿出那块铁牌,名正言顺地求天子赐字,只听那老顽固的国相提议道:“陛下,老臣以为,‘数’之一艺,其精髓不在于算数,而在于运筹。题中框架不过方寸,盈亏、分配、测算等等,也不过是少则几步、多则几十步的推演计算罢了。若说‘运筹’的本事,老臣以为,在百千步或未歇的棋盘之上,或许更能观其才、品其性。”
见天子微微颔首,国相遂继续道:“而且,射御二艺已过赛期,此番六艺比试着实少了许多精彩,不如今日添上‘棋’艺的比试,让九位君子两两切磋,赢者得一支玉筹,玉筹数目加入六艺比试的总数再做计算。”
诸葛矜知道这老国相自“书”艺论国策时就瞧不上他这一介江湖商客,现下见他的玉筹数目险胜,又提出比试“棋”艺重算玉筹的法子,显然是故意不想让他诸葛矜夺得这“大周第一君子”的名号。
可是他实在想得天子当众赐字,如此便可得一块完整的“金书铁契”,因为那是甯忘的字,也是甯忘当着九公、六卿、满朝文武的面给他的承诺——“免死”的承诺。
他明白伴君如伴虎,也明白自己的大逆不道之举早就玩得太过火,所以他必须要一语免死诺,并且是天子当众用金墨手书于铁牌上的免死一诺。
趁天子还未采纳老顽固的提议,诸葛矜赶忙再次对国相行礼道:“相国大人,一盘棋的步数可少可多,多则无穷。而九人两两切磋一共要比三十六盘,耗时耗力,绝非上策。小民窃以为,大人既然对我的才能略有质疑,那么不妨让其余八位君子同时与我一人下棋,如此,只用八盘则已。”
“诸葛公子,老朽奉劝你一句,年轻人不可意气用事。”
“相国大人,若能劳我一人而省众人事,何乐而不为?”
“也罢。”国相道,“既然三十六盘棋被你化作八盘,那么原本的每盘一支玉筹的数量不如就变作每盘四支半的玉筹,四舍五入,算作五支,赢者得之。每盘筹码增大五倍,诸葛公子可还愿意这样比试么?”
诸葛矜很想说“那不如干脆让筹码增大九倍,叫他们两人一组,同时与我下四盘棋,早下完早结束便是”,正自省此言太过嚣张,踌躇当不当说的时候,就听周天子说:“三十六盘亦或八盘,诸位私下竞技便是。予一人忙于国事,无暇观看那么多盘棋,不如干脆化作一盘,让予一人和诸葛公子对弈。若是予一人赢,则从诸葛公子这几日所得的玉筹里减去三十六支,也就相当于他今日‘数’艺的题目一题未答。若是予一人输,诸葛公子便再得三十六筹。”
国相拿不准天子的棋艺高低,却自以为能猜透天子有意让诸葛矜赢,虽不知原因为何,但第一日献礼时,天子就已经将金书铁契赠给了诸葛矜,此时必定是有意袒护。
国相一句“岂敢劳烦陛下”还未说出口,却听周天子道:“既将三十六盘化作一盘,这一盘可是一定要有些难度的。诸葛公子,目不可视、只凭口述的无盘之棋,你可玩过?”
诸葛矜眉心轻蹙,如实答道:“未曾试过。”
“那就同予一人试试吧。”甯忘抬手,吩咐宫人道,“去拿一盘棋来,再取两方遮目的绢帕。”
宫人领命而去,见天子胸有成竹,国相暗赞陛下英明。对付这种桀骜不驯之人,就得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片甲不留、体无完肤。
—————— —————— “九数”是春秋战国时代形成数学的九个分支—— 方田:田地测算。 粟米:粮食换算比率。 差分:赋税的分配。 少广:田亩面积和长阔。 商功:工程土方估计。 均输:运输费用的分配。 方程:即方程式。 盈不足:计算盈亏。 旁要:即勾股定理。 . 仙姑:我以为刷完题就可以拿块免死牌然后美美地谈恋爱压你了,你这又是整哪出?!(此处放一只土拨鼠,面朝倾国尖叫) 倾国:不好意思,本人是智性恋爱好者,但是保不齐下一章就驾驶豪车了。当然驱车之前,我还是想当众给你蒙上双眼~ 仙姑:去你丫的智性恋,你就是个蒙眼癖! 倾国:(耸肩)不服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