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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 高低贵贱不可论,厚德无量难成文

君子六艺的“书”艺比试,顾名思义是竞书法之艺。

九州君子皆身怀绝技,“乐”艺比试时不过管中窥豹,待到“书”艺比试时才各自独领风骚。

书法不限器具。有人在竹简上以香墨勾描,有人绣金线于绢帛,有人以石具剜木,有人则用金刚玉刀雕刻铜鼎。

各地周文的写法大同小异,字体形态却在九州君子各不相同的书法技艺中相去万里,有的清秀如柳叶嫩芽,有的苍劲如利刃新锋,有的柔和如水中蚪,有的飘逸似云间鹤。

书艺比试不限器具,不限字体,唯有一限,是题目。

天子拟定的题目与历届书艺比试的题目都不相同,此题简短明了,仅有两字——国策。

参与六艺比试的九州君子历来无官无爵,自是无权妄议治国之策。

从前的题目,不是歌功颂德便是描绘大周九境的山川风物。这位年轻的周天子却一改旧朝惯例,不仅让无官无爵的九州君子进献国策,还在书艺比试之前下了道口谕,说今日凡在迩安殿中观艺之人,皆可手书国策面呈天子,且今日所书之言,褒贬无别,尽可言之无忌,书之无罪,倘若还有顾虑,亦可呈之无名。

然而题目虽短,却是包罗万象,有限无垠。

九州君子中不乏专攻书法者。他们答题答得平淡无奇,力求无功无过。

雕刻铜鼎的赵州骆邻只是换了个角度歌功颂德,答的是“尊君子厚德治国”。

刺绣帛书的越州季宸也是换了个角度称赞大周山水,答的是“敬天地山川治国”。

其余君子的书艺不如此二人的别具一格,但答题的思路与此二人相差不多,甚至还有更加空泛高深的,比如大量描述祭天筹神之礼,或是高谈远古传说,恳请招揽烧龟占卜之士预测吉凶,或请能人勇士去寻四方神兽前来镇守大周。

甯忘闲庭信步于奋笔书写“国策”的一众大周君子之间,瞟见他们写出的阔论怪谈,只觉无比滑稽。

治国治国,若有神鬼异兽相助,还要他这天子作甚?若是烧几片龟甲便能预测天灾人祸,那又何需神鬼异兽?大周万民,只用在家中养龟,便可以诸事顺遂。

想到此,甯忘负手驻足,恰停在诸葛矜身侧偏后的位置。

他脚步极轻,诸葛矜又正锁眉思考,笔锋行行止止,便没有察觉到。

于是甯忘低眉去看诸葛矜用狼毫软笔写在绢帛上的墨色小篆,乍一看果真字如其人,字体舒展练达,笔画俊逸无俦。

题头言简意赅,只有两个字——币论。

原来论的是钱财?

甯忘没来得及细看诸葛矜到底怎样论了什么钱财之道,眼前莫名浮现出一幅逗趣景象,就是眼前这位守财奴肩扛扁担,奔走于市,贩卖扁担中的各色乌龟,家家户户争抢买之,也不知是因为这男子贩卖的乌龟有何等神奇的占卜之效,还是因为这贩卖乌龟的男子模样长得实在俊俏。

甯忘轻轻一笑,诸葛矜笔尖一顿。

甯忘的目光便沿着笔尖笔杆顺势从笔画移到了握笔的手上,只见诸葛矜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腕骨如喉结般凸起,提笔时广袖又向下滑落一段,手臂白皙,莹润无瑕。

太过无瑕了,不像其他地方,尚藏着昨夜云雨的痕迹。

甯忘立刻移开了目光。

诸葛矜放下笔,理了理衣襟里围在脖子上遮桃花的绢帕,抬头朝甯忘眨了下眼睛。刚写下不少字,眼睛有些干涩,他自知眸色定是不如平时润泽,便只眨了那么一下。

甯忘呼吸一滞,提步就走。

信步数圈,天子坐回龙椅,环视四周时总是不自觉地远远看向埋首书案的诸葛矜,却又顾及群臣众宾,不能多看,只觉意犹未尽,不禁轻叹。

群臣众宾书写的国策被纷纷呈到甯忘面前。平日里奏本读的多,他扫一眼便将呈上来的文字速速分了三六九等,又命宫人将最优的“甲等”书简分别传递给手中持有玉筹的王后、太后以及百官,让众人鉴赏评判。

而后攻于书法的九州君子也陆续书写完整。

天子没有给这九份书法佳作分出等级次序,只让众人如“乐”艺比试时一样,投玉筹决定。

文臣颂德,武将敬神。

玉筹投到最后,只有诸葛矜面前的青铜樽里得筹寥寥无几,因为他的书法确实不如雕刻铜鼎的赵州骆邻,更因为他这一介江湖商客写出的“国策”在赫赫老臣眼里着实难登大雅之堂。

文臣摇头,说一国之策怎能唯利是图。武将皱眉,说钱财乃身外之物。

那寥寥几支玉筹只来自大司空、大司农以及王后姜藐三人。

姜藐见司空和司农两位大人都各自投了三筹中的一筹给诸葛矜,于是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手中的七筹全部投给了诸葛矜,诸葛矜这才不至于只得两筹,却仍是与赵州骆邻所得筹目相差悬殊。

天子最后投筹。

甯忘有九筹,昧着心思将七筹平均分给了七个君子,唯独没给那使用掺了香的墨书写烧龟请兽的谬文之人,而是将剩下两筹都投给了诸葛矜。

众人以为司空和司农仁善,又见天子与王后齐心怜悯这位输的惨淡的楚州君子,当日便传出了帝后同心同德的佳话。

有老臣问天子,陛下为何不投筹予极具书法造诣的香墨之书?

甯忘不愿与父朝老臣争辩龟甲占卜、神兽守疆之论究竟意义何在,只得敷衍答道:“予一人私以为,笔墨之香不在于墨中掺香,而在于所思所论。墨中掺香,香不过数日,而文中思虑,却可经久传世。”

天子厚德,并没有续说墨中掺香实属画蛇添足,但殿中众人皆听出了天子的言外之意,包括这位没得天子一筹的齐州徐盈。

徐盈恭敬道:“多谢陛下提点。请问陛下可否赐教,楚州诸葛公子所作的《币论》有何独到之处?”

甯忘既不愿与老臣争辩乌龟神兽,更不愿与推崇乌龟神兽之人讨论生财之道,于是再次敷衍答道:“予一人孤陋寡闻,从未读过专述钱财的文章,可谓‘独到’。”

徐盈不敢多言,却听丞相问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品论钱财的文章固然独到,却不知,富庶多财与厚德载物相比,于大周而言,孰轻孰重?”

不等甯忘想出敷衍枯朽丞相、满殿文武以及戎族来使的华丽之词,诸葛矜已对丞相行礼道:“国相大人若不嫌弃,在下恳请口述适才所写的鄙陋之见,也可以为在座诸位答疑解惑。”

丞相见此子貌似彬彬有礼,措辞斯文却难掩牙缝里的张狂,于是刁难道:“那老朽就请诸葛公子说一说,多财与厚德相比,孰贱孰贵?”

诸葛矜温言道:“在下认为——财可量,德不可量,不可量者无形,无形者不可称之为轻,所以孰轻孰重,无可比较。财以错刀计,少者贫,多者富,然贫者有德则不贱,富者无德则不贵,所以,钱财不量贵贱,德亦不量贫富,二者还是无可比较。”

丞相听此子三言两语就轻易否定了他问出口的问题,忍着不悦,继续刁难:“听闻公子出身商贾世家,老朽以为,以物易物为商,低买高卖、唯利是图为贾。图财与尚德,总有高下之分。”

诸葛矜浅浅一笑,说:“在下拙见——于庙堂之中高谈德、礼、才学者,多是富贵之人,富贵之人未必不图财,否则如何富贵?贫者整日奔忙于生计,只在乎雨雪冷暖、柴米油盐、苛捐杂税,根本无暇谈论无形之物。可见,若要尚德,必先解去疲于生计之扰,若是家家户户皆能富贵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么‘德’虽无形,却也是处处可见,以‘德’治天下,自会水到渠成。是以,图财与尚德,无可分高下,却可分先后。”

丞相指了指诸葛矜手中的一卷帛书,将信将疑:“难道你的《币论》,可以富国?”

“区区笔墨,何以富国?”诸葛矜说,“等到民不避商,不以‘错刀’为错,而以生产为本、经营为乐,天下到处有物可易,随时都能到市集中买卖时,或许才可勉强称之为‘不贫’。等到百姓皆能以德律己之时,方可称之为‘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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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毫:是黄鼠狼的尾毛做成的毛笔,下划线在黄鼠狼上。不是狼外婆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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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仙姑理财~
仙姑:倾国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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