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苒回头扫了一眼身着天子华服的甯忘和骑射便服的诸葛矜,本想将自己这身禁军统领的窄袖官服换给甯忘,却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下玉阶,选了两个信得过的下属,与他们一同去挑马。
关于天子的喜好,大庭广众之下,娄苒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再说这诸葛矜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大不了就是听得懂几句戎语罢了,长得再俊也不过是副久看生腻的皮囊,就算真能阴错阳差地让天子动了凡心,那也不过就是表哥一时兴起而已。
兴致这玩意儿,好比一阵雷,一场雨。来时轰轰烈烈,去时云淡风轻。古今痴心有几人?何况生在帝王家。
娄苒暗劝自己对那魅惑天子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銮仪司的马厩里,年轻的下属问他:“娄统领,要不咱们给那戎族人选这匹?我看它精神不济,说不定能让那戎族人出丑。”
娄苒瞪了下属一眼,径自牵出两匹精神抖擞的骏马,两匹皆是通体黝黑发亮,长得极为相似。
娄苒跨上其中一匹马,说:“戎族人在草原上骑马打猎,就跟咱们洛城人穿靴走路一样,你以为那赫兰胜不识马么?给他选匹弱的,他非要跟陛下换怎么办?”
下属把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娄苒,歉然道:“小的知错。”
娄苒道:“大事勿耍小聪明。”
“小的谨记娄统领教诲!”
下属站得笔直,目送娄苒骑着一匹,牵着一匹,扬鞭而去。
迩安殿外的广场上,宫人已将九个草扎的兽形靶撤了。
千余人让出一条狭长的步道。
周天子换上诸葛矜的骑射行装,别有一番利落风采。诸葛矜倒是没敢换上周天子的华服,只换回了他自己的楚地衣袍,青衫广袖,更显清俊。
娄苒驶进迩安殿的广场上,在狭长步道间慢下速度,最后下马,将两匹骏马牵至玉阶下,先由赫兰胜挑选。
赫兰胜见两匹马无论高矮形态还是威风状态都颇为相似,于是随意挑了一匹,便与这匹马亲近起来。
戎族武士将赫兰胜常用的弓箭递到他手中,两人用戎语交谈着。
左翊卫都尉冯飔也递了一副弓箭给周天子,周天子对冯飔吩咐道:“一会儿这边鸣鼓时,冯卿请让军机司把那几百只还未训好的信鸽分三批放出来,往迩安殿放。他们准备好了就在那边鸣哨告知。”
“是!”冯飔拱手领命而去。
武士说:“大王子骑射功夫了得,赶紧让周人擦亮眼睛看看。”
赫兰胜笑道:“那你们替我想想,我赢了以后应该找周王要哪个人呢?是要那总想出兵讨伐咱们的陈公祁睿,要回去扒了他的皮,将他折磨至死,还是……”
武士不解:“难道除了陈公祁睿,大王子还跟别人有仇?”
赫兰胜说:“仇是没有,但也还是想扒了他。可惜人家不乐意,扒了也没意思。”
武士乐了:“扒皮还管那人乐不乐意?大王子真是和善!”
赫兰胜遥遥望了一眼诸葛矜,叹道:“他笑起来好看。”
武士挠头:“谁被扒皮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就是那个不怕死的陈公也笑不出来吧?”
赫兰胜收回眷恋的目光,看向殿前玉阶之上的周天子。
周天子站在玉阶上俯视着赫兰胜,提议骑射比试的规则。
“公平起见,予一人与赫兰长公子的比试可分为三局,三局两胜。每局各自骑马射箭,同时从此处穿过千人窄道,骑至迩安门为第一局,回来此处为第二局,再骑至迩安门为第三局。”
“其间大司马戚将军鸣鼓,鸣鼓时天上有白鸽飞过,每局各自骑马射箭,射得白鸽数量最多者胜。此为‘射’艺比试。”
“一旦其中一人放箭,两人则开始赛马。如若射中白鸽者没有先行到达终点,那么无论他射中几只白鸽,本局胜者为另一人。此为‘御’艺比试。”
“但如若先到终点者没有射中一只白鸽,那么本局胜者为射中白鸽之人。故而须得骑、御双赢,才是胜者。此为‘骑射’比试。”
见赫兰胜拧着眉头试图听明白他用周文讲的比试规则,周天子便吩咐诸葛矜道:“素仙译给他,问他可有异议。”
诸葛矜为赫兰胜译了一遍周天子定下的规则,最后问他可有异议。
赫兰胜还未回答,赫兰绝就用戎语对他说:“大哥何不问一问,公平起见,咱们可否将第二局改为互换弓箭,将第三局改为互换马匹?”
赫兰胜立刻拍着十二弟的肩膀说:“还是你聪明!”
赫兰绝腼腆地低下头,赫兰胜便用周文将这孩子的提议复述给了周天子。
周天子答应了赫兰胜的请求,而后走下玉阶,与赫兰胜并肩上马。
“洛华没有鹰,等鸟的工夫,赫兰长公子请先试试马吧。”周天子一人一骑,率先驭马在千人窄道间疾行了一个来回。
赫兰胜便也跟在他身后骑了一个来回。
清风拂面,异香入鼻。赫兰胜不知这香气究竟是诸葛矜换给周天子的一身行头上浸染的,还是周天子讲究,竟扑了满身的香。
但这香气与女子脂粉毫不相仿,倒让赫兰胜想到了草原、长河、雪山,还有巫医的药,周人的茶……清新,悠远,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停在玉阶下,平静对视。
赫兰胜浓眉大眼,好奇地端详着周天子。
周天子不怒自威,对赫兰胜说:“放鸟之人一鸣哨,这边的将军就会击鼓回应。鼓声响起,咱们就在那边的宫门见。”
听周天子又将规则提示给他,赫兰胜顿觉这位新周王性子着实不错,于是笑道:“高贵貌美的新周王,这个比赛,不管咱们谁赢,我都诚心诚意地邀请你,来我们的大草原做客。草原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边,我会亲自带你去赛马、射鹰、打猎。那里没有宫门挡着,赛马能一下子从狼城赛到天芒山下。我和阿矜赛马时,就是沿着我们的吉布长河,骑马跑了一天一夜,跑到了天芒山。”
阿矜?
周天子反应过来“阿矜”是谁,面无表情地问:“你们谁赢了?”
“当然是阿矜。”赫兰胜笑道,“因为我把我心爱的宝马借给他骑了啊。”
“是么?”周天子冰冷道,“赫兰公子可不要指望予一人故意让着你。”
赫兰胜见周王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又是一笑,说:“不用‘让’,让了就叫做‘不尊重’,对不对?”
不尊重?又是“阿矜”教你的词儿?
甯忘没有回答赫兰胜。
迩安殿的宫墙外忽然传来一声长哨,迩安殿广场一隅随即响起一阵鼓声。
两人同时驭马冲向宫门,也同时张弓射箭。
“嗖嗖”两声,一人一箭。
而后甯忘自顾策马向前,赫兰胜又射出一箭才奋力追赶。
两匹骏马的前蹄几乎同时越过迩安殿宫门的门槛,难分先后。
赫兰胜急停转弯,笑问周天子:“我赢了,是不是该说——‘承让’?”
周天子嘴角一勾,反问道:“你真的赢了么?”
赫兰胜一愣,就见两名宫人各自端着一块木板,匆匆从长巷里朝迩安殿跑了过来。
两块木板,每块上都躺着两只带血的白鸽。
一块木板上,两只白鸽各中一箭。
另一块木板上,两只白鸽被一箭贯穿。
看到箭羽的颜色,赫兰胜便冷却了笑容。
虽然两人各自射中了两只白鸽,又难分先后地越出了宫门的门槛,但是周天子只用了一箭,赫兰胜却用了两箭。
射艺高下,立见分晓。
但胜负却也难定,毕竟周天子金口玉言,只说比试射中白鸽的数量,并未言明在射中白鸽数量相同的情况下,还要比箭数。
赫兰胜不置可否,总不愿自行认输。
周天子笑道:“赫兰公子,这局就算平了。”
平了?
被“让”了?被看扁了?
还是此地自诩“礼仪之邦”,这是什么“谦让”之礼?
赫兰胜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又听周天子道:“换弓吧。”
于是两人交换了手中长弓和背上箭筒里的羽箭。
长哨一响,鼓声又起。
周天子的牛角弓比赫兰胜的雪松弓略微小巧轻盈,虽然需要适应准度,倒也方便赫兰胜在赛马之余又射三箭。
这回周天子射出两箭。
两人驭马回奔,马蹄又是同时跃上了殿前玉阶。
为了不让马匹冲上台阶,周天子与赫兰胜同做“悬崖勒马”状。前方虽无悬崖,但两匹马的前蹄同时高抬,此时一拽缰绳,马匹长嘶着悬空转身,引得场上众人惊呼连连,全都惊讶于周天子竟然并非他做太子时传闻中的那般足不出户、筋骨孱弱。
过不多时,又有两个宫人各自端着木板跑进了迩安殿。
一块板上有三支箭,一支空着,两支射中了白鸽,两支都是穿心而过。
另一块板上有两支箭,一支插在白鸽的翅膀上,鸽子还在板上扑腾,另一支又将两只白鸽一箭贯穿。
赫兰胜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半开玩笑地质疑道:“周大王,在你们的地盘上,不会是……有人为了哄你高兴,所以,每次都要往你的箭上,多插一只鸟吧?”
的确,上一局如果没有多插一只鸟,赢的就是赫兰胜。
这一局如果没有多插一只鸟,那么赫兰胜两箭皆是射在鸟身穿心而过,箭箭毙命,而周天子却一支射在鸟翅上,另一支才射在鸟身穿心而过,于射艺上也是略输一筹。
但就是因为周天子每次都少射一支箭,而箭上又每次都多出一只鸟,两人才在射鸟的数量上不分上下,却又在射艺水平上一目了然。
周天子冷笑一声,应也未应。
“赫兰公子这是开的什么关外的玩笑?”站在不远处的一名武将恰将赫兰胜的话听了进去,不悦道,“陛下一箭射中几只鸟,场上千人有目共睹。”
“但是,场上千人都是周人呐!”赫兰胜故意耍赖,“就算周人全都看到了,我们五个戎人死活不认,全都没看到,可要怎么办才好?”
既然平局两场,他要在第三场之前气一气周天子。毕竟射艺功夫,比的就是心平气和,手上才能稳准。
“场上千人,有周天子、周王后、周太后,还有大周的九境诸侯、文武百官、王亲贵戚!”武将怒道,“赫兰公子,你难道是想说我们大周上下都是骗子么?”
“我没有这么说。”赫兰胜一脸无辜,“这是叫做‘误会’?还是叫做‘栽赃’?”
“赫兰公子。”周天子温言道,“你的周文学得不错,或许比你的射艺学得好。”
赫兰胜听明白了周天子言语间的狂妄,却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周天子怎么一点都不介意他的信口开河、随意质疑。
赫兰胜还未回应,又听周天子话锋一转,问道:“你们戎族王庭,可也分文武官职吗?”
“嗯?”赫兰胜反应了一瞬,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分呐。”
周天子眼里漾起笑意,说:“看来赫兰公子是文官。予一人也早该想到的,一般使臣都是文官。戎族来使,最后一局,来,咱们换弓、换马。”
武官赫兰胜被周天子精准无误地冒犯到了,还未动气,又听一声长哨。
两人换回原先的弓箭,又换乘对方的马匹。
鼓声震耳,赫兰胜将细微愠怒抛诸脑后,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也未留意周天子是否故意“让”了他寸步之隔。
赫兰胜张弓射鸟,不料羽箭刚刚射入空中,便“呲”的一声,被另一支羽箭当空拦截。两箭齐齐坠落。
赫兰胜心中一凛,又射一箭,此箭再次被当空拦截。
赫兰胜不服,连发三箭,一共五支箭,全都被身后的周天子射出的另外五支箭当空劈下。
五箭过后,鸽群已散,只见青天白云。
“这局,请问赫兰公子看清楚了吗?”周天子问得云淡风轻。
箭筒已空,赫兰胜勒住马,于千人窄道中间调转马头,笑问周天子:“他们管你叫‘天子’,你是天芒山里的仙子吗?”
—————— —————— 周天子:换弓吧。 赫兰胜:看来你是懂“换攻文学”的。 周天子:看我,好好看看什么叫射艺。 赫兰胜:光天化日的,你要我看什么?射艺???你是神仙么?还是希腊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