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矜笑看着仰首闭目、一脸平静的周天子，听他嘴里嗡嗡嗡地说些什么情爱，什么生死，也懒得深究其中奥义，只觉周天子真是个可人怜的，怎能把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卿卿我我形容得如此苦大仇深？
“陛下真是多思多虑。”诸葛矜缓缓抬手，将甯忘发髻中的齐白玉簪拿了下来，又帮他松了发髻，说，“你且小憩一会儿，我来给你洗头、篦发。”
甯忘没有回应，仍闭着眼睛，算是默许。
三千青丝如瀑，垂于肩头，倾泻于温泉池水。
诸葛矜背靠池壁，坐在甯忘身旁的玉凳上，侧身，轻揽天子入怀。
甯忘也朝同一个方向略微侧身，仰头将头顶百会穴贴着诸葛矜的颈窝天突穴。
将玉簪插入自己的发髻，诸葛矜一边给甯忘按摩头皮，一边问道：“陛下为什么在簪子上刻个‘情’字给我？”
甯忘答道：“送你的两支簪子，一支无字，一支有个‘情’字，意思就是‘无情’。天家无情。”
诸葛矜低笑一声，心想之前果然猜的没错。
他又问：“天家无情，倾国有没有情？”
“没有。”甯忘依然语气平静，“我若有情，就不会娶个女人却又与一个男人行苟且之事。所以，我对王后姜氏无情，对你诸葛矜，也无情。”
“陛下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吧？”诸葛矜用修长十指为甯忘捋顺着一头乌发，“你说的‘无情’只是‘狠心’之意。我问的‘情’，是心悦、爱怜、疼惜之意。”
“我养着一朵花也可以心生喜悦，捕到一只雀也可以对其爱怜、疼惜。”甯忘冷漠道，“如果王后是我摆给天下人看着的傀儡，你也顶多是我捉来赏玩的鸟兽。”
诸葛矜手上未停，仍给甯忘顺着头发，笑说：“看来我和王后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陛下的话可千万不能让王后听到，不然她一定会想杀了我。”
“嗯？”甯忘挑眉，懒懒睁开眼睛，仰头看向诸葛矜。
诸葛矜低头亲了一下甯忘的眉心，悠哉地曲解着周天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她只是天下人的，我却是陛下一个人的。”
诸葛矜声音低柔温润，甯忘心头一乱，闭目蹙眉间，唇瓣也如眉心，被印了浅浅一吻。
见甯忘双颊染上一抹新红，诸葛矜趁热打铁地补上一句：“陛下容貌倾国，国都可以倾，自然也能倾我的一颗心。”
“不是容貌倾国之意。”甯忘叹道，“是倾举国之力，养予一人。”
“原来如此。”诸葛矜的手指缠绕在甯忘顺滑的乌发间，顺着甯忘的意思说，“陛下是阳春白雪的正经人，我呢，就是个冥顽不化的下里巴人。不对，我连人都不是，我就是供陛下赏玩的花鸟鱼虫，呆头呆脑，可忠诚了。”
诸葛矜只顾着说话逗怀里人高兴，不经意间手指便缠绕着扯住了乌发。
甯忘被他逗得嘴角一勾，随即头皮一疼，无奈道：“这位公子，你弄疼我了。洗头顺发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我来教你？”
“陛下饶命。”诸葛矜赶紧腾出手来给甯忘揉了揉头皮，“我实在没伺候过人。”
“那你总给自己洗过头吧？”甯忘问。
“还真没有。”诸葛矜坦诚道，“家里有丫鬟婢子伺候，离了家还有客栈里的小厮伺候，实在没人伺候，还有阿诚。”
“那你一上来就敢拿我练手？”甯忘直起身子，扭头瞪了诸葛矜一眼，跃出水面，赤脚走在金泉殿里刻有纹路的防滑玉石上，说，“你把衣服褪了，我去拿皂角和篦子。”
只说拿皂角和篦子，回来时甯忘手里却又提着一篮子花瓣。
可他分明没有走出金泉殿去采花。
甯忘一扬手便将花瓣倒入池中，又褪去衣衫，拿着绢帕以及泡了夜交藤的皂角水和犀牛角做的篦子跳回池中。
水上浮着花瓣，花瓣遮着赤条条无牵挂的、如琢如磨的两个身子。
甯忘说：“我教你。”
诸葛矜便乖顺地用同样的姿势靠进了甯忘怀里，仰头望着他，笑说：“这个可比‘君子六艺’难多了，我不会，一点儿都不会。”
甯忘摇了摇头，手掌覆上诸葛矜一双清亮的眼睛，一边散下诸葛矜的头发一边说：“安静些，别总像只小雀一样叽叽喳喳。”
“是不是扰了陛下的心弦？”
“再吵，小心我拔了你的毛。”
“诶，疼疼疼！别拔别拔！”
甯忘瞬间松开了手，而后一下一下地给诸葛矜慢慢顺着长发，再也没有弄疼他。
“陛下手法娴熟，难道还给自己洗过毛……咳咳，洗过头发？”
“我的头发一向是自己洗、自己篦的。”
“就由着那些宫人白拿俸禄？”
“不喜旁人触碰。”
“我刚才可没少……触碰。”
“因为我不再怀疑你是刺客。”
“王后也不是刺客吧？”
“王后是天下人的王后，不是侍婢。”
“可陛下也是天下人的陛下，为何却能给我篦发？”
甯忘握着犀牛角梳，手上一顿，说：“我只是在给鸟兽梳毛。”
“啧，陛下又骂我。”诸葛矜不忿。
甯忘手上又是一顿。“骂你？”
诸葛矜笑道：“是啊，陛下骂我是‘禽兽’，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都骂两遍了。”
甯忘再难掩笑意，下巴抵在诸葛矜的头顶，笑得轻颤。
诸葛矜在温泉水中握住了甯忘缠在他长发中拿着篦子的手，自圆其说着讲解着歪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我是天下人中的一人，所以陛下也是我的，是我的倾国。而王后是天下人的王后，天子是‘天人’，并非‘天下人’，所以王后不是陛下的。”
手背仍贴着诸葛矜的掌心，甯忘颔首，在诸葛矜头顶吻了一下，动作极其轻柔，微不可查。
.
翌日朝会之后比试的是“君子六艺”中的“乐”艺。
九州“君子”可在钟、鼓、琴、瑟、笛、箫、塤七种乐器中选择一种演奏一曲，还要用周天子指定的乐器演奏一曲。比试之前，无人知晓周天子会选什么乐器，所以九位君子每人都要精通七种乐器。
每人演奏两首曲，由天子、王后、太后和文武众臣投玉筹评判。十八首曲子过后，得玉筹数量最多者便是“头筹”。
天子九筹，王后七筹，太后五筹，丞相、司农、司寇、司马、司空等高官要职每人三筹，其余官吏每人一筹。
当日天子指定的乐器是“琴”，所以九位君子每人都要抚琴一曲。
天子指定之后，九位君子各自选择第二首曲的乐器。八位君子都选了除“琴”之外的其他乐器演奏，如此便可展露更多的才艺。
唯有诸葛矜仍选了“琴”。
昨日在温泉中，甯忘问过他，“乐”艺比试的七种乐器，他最擅长哪个。
诸葛矜的回答却是：“倾国不必为我做破例、违心之事，你想让我奏什么乐器，我就为你奏什么乐器。”
见诸葛矜选的第二种乐器仍是“琴”，正襟危坐于高台之上的周天子不禁腹诽：你这人脑子里难道就只有一根筋么？怎么我选了“琴”，你就不奏其他乐器了？
九位君子抽签决定次序。
一根筋的诸葛矜抽到了第六名。
第一个上场演奏的是蜀州的庞恬。庞恬清秀，先用天子指定的七弦琴奏了一曲蜀州山歌，又吹了一曲竹笛。两首曲子皆是轻快悠扬，闻之令人愉悦。
第二个是赵州的骆邻。骆邻健壮，先用七弦琴奏了一曲赵州农歌，又击一首迎军凯旋归城的鼓，两首曲子皆是沉稳有力，余音浑厚。
第三个是宋州的何彧。何彧高挑，用七弦琴奏了一曲宋州小调，又吹一曲玉箫。小调谱尽人间烟火，玉箫却又意境悠远。
第四个是越州的季宸。季宸貌美，用七弦琴奏的越州古曲缠绵缥缈，鼓瑟时的曲子亦是温和宁静。
第五个是齐州的徐盈。徐盈挺拔，七弦琴弹得平庸板正，却将编钟奏得华美雍容。
第六个是楚州的诸葛矜。诸葛矜俊逸，他弹的七弦琴曲无人听过，说是叫做《四季赋》。
技法上，他并无蜀州庞恬那般细腻，也没有越州季宸那般娴熟，但他胜在曲子选得好，闻之令人耳目一新，仿佛能用七弦拨开四季。音律往复，恍似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轮转，千秋万世，更迭无尽。
这样的曲子，技法太过细腻就未免显得画蛇添足，不够天然去雕饰，而太过娴熟则会少了音律往复时的递进和变化。
所以诸葛矜弹的恰到好处，稳而不腻，层层变幻，又集春之灵动、夏之华美、秋之悠远、冬之宁静于一曲，指法朴实而不炫技，重在奏曲，不在奏琴。
周天子远远望着抚琴之人，曲已听得不甚真切，只觉那人用指尖撩拨挑弄的，根根都是他的心弦。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运了些内力，内力游走奇经八脉，才将心脉重新稳了下来。
知音阁里初相见，他随手弹出这样一曲，只因眼前之人俊逸无俦，手里捏着一朵红艳欲滴的杜鹃花，更显肤白胜雪，还不怕死地将杜鹃花簪到他鬓边，大言不惭地说要给他赎身。
仙姑，我是天子，我哪里也不能去。
给我赎身……纵然你有金山银山，却又如何从混沌天命里赎出我的一纸身契？
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春盛之时，倘若你没有推门而入，没有捧着一簇花……
倘若你没有掀开我的遮面红纱，没有问我的名讳，没有说要给我赎身，没有中我下的毒……如今也不必陪我“哀此鳏寡”。
一曲弹罢，惊艳四座。
众人感叹间，楚公已派人抬上另一张“琴”。
此琴有弦，却并非七弦，而是足有双排二十二根弦。
琴身直立，形如凤首，缨以金彩，络以翠藻。
诸葛矜揽琴入怀，显得此琴婀娜窈窕。他单手拨过一侧的十一根弦，音色清亮，指腹抚过似流水淙淙，指甲拨过，又如山涧击石。
“启禀陛下，草民手中的乐器来自晋阳关外天芒山下的漠北狼城。和咱们的七弦琴一样，它的二十二根弦也是由马尾所制，所以也可以算作一张琴。戎族人叫它‘马尾琴’，草民想管它叫‘凤首琴’。请容草民奏一曲陛下用七弦琴所作的《洛华无忧》，将此琴进献给陛下，还望陛下恩允。”
手中持有玉筹的文武百官当即面面相觑，不知这样一件没见过的乐器是否也能以“琴”之名被用于“君子六艺”的比试。
不等众人交头接耳，周天子已抬手道：“允。”
于是诸葛矜双手抚上怀中琴，将原本用七弦琴弹奏的《洛华无忧》分散于二十二根弦上，更显江山辽阔，山水迢迢——
洛华锦绣，浩浩帝风。百年盛世，天下之中。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一朝来贺，九鼎无争。
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
西出赵陈，千古荒凉无人至，楚越东涯，海枯石烂为君等。
玉树披华服，拂柳饰霓裳，君王配宝剑，仙后素手解香囊。
弱冠之年，熙攘街头拾豆蔻，执子长乐，一世从此再无忧。
世人皆知此曲，自然知道弱冠之年的是天子，豆蔻之年的是王后，却无人知晓，那句“仙后素手解香囊”里的“素仙”二字并非巧合。
诸葛矜弹奏的两首曲子都是甯忘所作，只是无人听过《四季赋》，也无人见过“凤首琴”。
他第一曲赢在音律动人的《四季赋》，第二曲赢在音色新奇的“凤首琴”。
在他之后，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演奏者都大为逊色。
虽然天子将手中九筹分别投给了来自大周九境的九位君子，但此番“乐艺”的头筹花落谁家，四座一目了然。
王后的七筹，有一筹给了诸葛矜，太后的五筹，有一筹给了诸葛矜，丞相的三筹，也有一筹给了诸葛矜。
待到禁军统领娄苒投筹的时候，他刚要将玉筹放入诸葛矜手中的青铜樽里，却又将放未放地拿了出来，看也未看诸葛矜便举起玉筹高声说：“陛下，臣有疑问！”
天子应道：“娄卿请讲。”
娄苒问：“诸葛公子的琴艺颇为惊艳，但是，关外戎族人的乐器，也能算作咱们大周君子应该学的乐器么？”
天子温言道：“关外的‘马尾琴’一入晋阳关便是‘凤首琴’了。这琴很是好听，大周的君子是否愿意一试并不在今日一时，不过，予一人愿意一学。”
娄苒不再多言，冷冷瞪了诸葛矜一眼，便将玉筹随手投入了诸葛矜的青铜樽里。
众臣继续投放玉筹，忽有一人高声道：“陛下，臣听闻娄统领早有‘四绝’的美名。昨日得见娄统领舞剑，剑术果然冠绝周都，令臣等叹为观止，今日不知可否趁此机会也领教一下何谓‘琴绝’？”
不等天子回应，娄苒根本不找说话之人究竟是谁，扬声笑道：“好啊，那在下献丑，今日就让诸位欣赏一下何谓‘琴绝’！请陛下准允！”
天子抬手道：“允。”
娄苒大步流行地走到诸葛矜适才弹奏的那张七弦琴畔，左手按琴，右手拔剑，“唰”的一下——长剑横扫七弦，琴弦铿锵断裂，琴身丝毫未损。
寒芒闪过，长剑入鞘。
娄苒眸色冰冷，端坐于空无一弦的七弦琴后，双手抬起，平稳落于琴身上方，而后闭目吐纳一口气，十指作拨弦状，双手配合无间，弹着空弦，又微微仰头，似在聆听一曲天籁。
九州诸侯与文武百官哑然无语，迩安殿外鸦雀无声。
娄苒煞有介事地弹着空弦，弹了足有一首曲子的时间才作双手按弦状，动作逼真，掌心都没有碰到琴身，好像就是一曲弹罢，将双手轻轻搭在了七根琴弦上。
艳阳下，娄苒睁开眼睛，十分不屑地看向仍然愣在原地、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九州诸侯和文武百官。他嘴角一勾，说：“天籁无韵。拨了诸位的心曲，打扰了！”
众人面面相觑，四下无人应答。
此时迩安殿的飞檐上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笑得明朗无忧，然而声音绕梁不绝，显然是个内力浑厚的不速之客。
“哈哈哈哈……好个‘天籁无韵’！”
檐上瓦片未响，来者已翘着脚、托着头，侧卧在迩安殿顶的正脊上。
“什么人！”
“有刺客！”
禁军左翊卫都尉冯飔拔剑指向屋檐，朗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屋脊上的人身着月白衣衫，广袖翩翩，衣饰与无云蓝天融为一色，手握银鞘宝剑，白玉簪束着一头银发，活似一位逍遥散仙。
那人不睬冯飔，自顾自地笑着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好听好听！果然是‘琴绝’！”
话音未落，禁军左右翊卫里已有数十支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他。
岂料此人根本不用手中长剑去挡羽箭，身形一晃便步法奇绝地躲开了那些羽箭。
冯飔再次朝他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行就更名，不行就改姓——”
那人稳稳站在屋脊上，抬袖取下玉簪抛到脑后，一头银发披散开来，却不是满头白发。
发根到发尾，逐渐从银白到月白，再到天青……竟像是用宝蓝水墨层层浸染了一头长发，堪比天人之姿。
“——今日让你们如何称呼呢？”
又一支冷箭射向了屋脊。
这次他没躲，而是徒手攥住了箭。
将羽箭抛到脑后，那人一跃而下，立于一拥而上的五十来个禁军侍卫中间，终于笑着报上了姓名：“沧浪子。你们可以管我叫‘沧浪子’。”
禁军侍卫才不管他叫什么子，拔剑便上。
兵刃叮咣作响，不过数十下，沧浪子的长剑还未出鞘，五十来个禁军高手围作的“天网阵”就已经被轻巧击破。
沧浪子拳脚奇快，五十人东倒西歪着溃不成军，就连冯飔都吃了他好几掌，踉跄倒地。
此时禁军统领娄苒也拔剑冲入阵中，沧浪子终于长剑出鞘，与娄苒过招。
娄苒倒是未吃沧浪子任何一记拳脚，可是刺过去的剑已经“咔”的一声，当中削断。
沧浪子出手如风，扼他咽喉。
重新布好的“天网阵”只得豁开一个缺口，让娄统领如冯都尉一般倒退着逃开这不速之客的魔爪。
娄苒没有踉跄跌倒，因为他刚退到阵外就被沧浪子一把揪住了衣襟。
阵外无遮挡。众目睽睽之下，沧浪子放开娄苒的衣襟就捏了捏他的脸蛋，笑嘻嘻地说：“小软软，你的脸怎么没有以前软了呢？”
—————— ——————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诗经·秦风·小戎》 月白色：很浅的浅蓝色。 无弦琴+天籁之音：东晋陶渊明轶事。 凤首琴：凤首箜篌。 “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东晋·曹毗《箜篌赋》 . 大长章，新人物祝大家圣诞快乐！ 沧浪子：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Happy holidays! 娄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