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之地的宽袍广袖由层层雪蚕薄纱织成，浸入水中便是透若琉璃、衣不蔽体。
诸葛矜仍抓着倾国的手腕不放，忽觉力道似乎被温泉化去了几分。
又化去了几分。
去了几分。
几分。
分。
待诸葛矜意识到古怪的时候，掌心已经不受控制地与倾国的手腕分开了几寸。隔开掌心与手腕的温泉水原本是至柔之物，竟忽而变得刚劲有力，似躯体般将诸葛矜从倾国身旁推了出去。
温泉池不深，却也不浅，两人站立着可没过下颚。本应无碍，但诸葛矜徒然浑身无力，立也立不稳，此时水波一动，便将他溺入温泉。
倾国跨上前将他一捞，毫不费力地在水中打横抱着他走到池壁边，又将他放到池边玉凳上坐好，便二话不说地亲自动手给他宽衣。
虽说这身透若琉璃的衣……褪与不褪并无大异，但穿着总比褪了好。实在要褪，自己褪总比被眼前这风流成性的混账王八羔子登徒子上下其手要好！
“娄苒！”诸葛矜气得直呼其名，“你做什么？”
倾国为诸葛矜褪掉外袍、中衣、长靴，还要按着他不在水中晃动，直到将无法挣扎的人扒了个只剩一层皮的精光，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连‘娄苒’的大名都叫得，让你叫一声‘倾国’，怎得比登天还难？”
“你这……”
想他诸葛少爷平日里何等风雅，在楚越之地可是被媒人踩破门槛都不得一见的“鸿俦鹤侣”之辈，现下却是连“蓬头跣足”都算不上，而是被眼前这厮宽衣宽了个透亮精光！却连对这厮饱以老拳的纹丝力气都使不上！
诸葛矜艴然不悦，刚要破口骂出“你这厮”，又碍于这混账娄苒是洛华城里头一号的王亲贵戚而生生将“厮”之一字吞咽下去。
周围水汽氤氲，薄雾绵绵，倒像是诸葛矜被气得七窍生烟。
倾国眼含笑意，倒也没有低头乱瞧，只是抬手抚了一下诸葛矜的眉毛，温和道：“素仙你生得白齿青眉，冷下脸更是好看得紧。要么我叫你‘仙姑’，你总肯叫我‘倾国’了吧？”
诸葛矜心里暗骂“倾你个浑身是毒的混账王八羔子登徒子的屁”，面上却不敢得罪娄苒这厮，连瞪上一眼都未能兑现，只冰冷道：“倾国好手段。”
倾国已经撑着池壁跳出温泉，将衣衫上的水拧了一地，边拧边说：“不是已经告诉了仙姑，我这人浑身是毒么？”
诸葛矜连忙问道：“你给我用的什么毒？”
“落水前扑了你一脸蒙汗药罢了！让你别动气也别动粗。”倾国又将长发上的水拧去一些，提步便走，“莫慌莫怕，也莫生气，我去去就来。”
诸葛矜只得闭上眼睛，再次默念倾国教给他的：“听我一言，动气伤五脏。躁怒伤肝，忧虑伤肺，愁思伤脾，惊惧伤肾，悲喜伤心。所谓静养，就是戒喜戒怒……”
诸葛矜暗自决定给这几句话取个诨名，嗯……便叫《混账毒王清心咒》。
混账毒王那厮回来时，竟一手挎着一个大竹篮，倒是难得憨态可掬。
诸葛矜刚想嘲讽一句“当街叫卖馒头的绝色男妓”，就见倾国走到温泉池边，双手同时将两个大竹篮朝着池水一扣一扬，金泉殿里瞬间便是落英缤纷，满目绚缦。
一池荼蘼缓缓延展开来，其中桃花、杏花居多，亦有白梨、海棠、月季，平铺于水面，一如雪上落梅，恰将诸葛矜的身子遮了个严实。
倾国走到诸葛矜身旁，又从身后腰带间取了将开未开的一枝小白荷簪到诸葛矜的白玉发冠上，笑吟吟地念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诸葛矜嘲讽道：“公子苒真是好不风流，堪称采花大盗。”
话音未落，没想到这自称“倾国”的风流混账采花大盗便也宽衣解带跳入了温泉池。
“……”
非礼勿视，诸葛矜只得闭目不语。
金泉殿中唯有水声潺潺。
过了许久，诸葛矜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倾国正坐于斜对面不远处，两臂横搭在金镶玉的池壁上，也是闭着眼睛，看似无比闲适惬意。
“采花大盗从哪里盗来这么多花儿？”诸葛矜问。
“是我方才亲自去采的，不是盗的。”倾国闭着眼睛回答，“否则你太羞臊，不会好好待在温泉池里拔毒。”
“采的？如何能一下子采那么多？”诸葛矜着实惊讶。
“我内功深厚。”倾国嘴角一弯，诸葛矜自是全然未信。
“公子苒又不拔毒，怎还与我一同泡起‘鸳鸯浴’了？”诸葛矜终于趁那厮闭目休憩时狠狠白了他一眼。
倾国睁开眼睛，便是目色流连，唇颊红润。仅仅随意望向诸葛矜，已然堪称顾盼生情。
诸葛矜立刻移开了眼，又听倾国说：“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既然金丘有泉，我便与子同泡。此时不泡，更待何时？”
“好有雅兴。”话虽说得冰冷简短，诸葛矜却还是忍不住瞥了那厮一眼，只见那厮仍坦然盯着他看，两人目光一勾，诸葛矜便恍然移不开眼。
眼前这人毕竟曾是他在知音阁里一眼就瞧上的“男妓”，琴绝，色绝。
可叹今非昔比，此等“男妓”，他诸葛矜真真地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他也不愿买个风流成性的“采花贼”回去，平白给自己置办一肚子闲气，还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怒了此等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王亲贵戚。
本想买个妓，谁要把自己赔进去变成个妾？
诸葛矜叹也未叹，又要默念一遍《混账毒王清心咒》，反倒听倾国长叹一声，没头没尾也没来由地说：“仙姑骗我。”
语气幽怨，又似调侃。目光流转，似笑非笑的，总也令人分辨不清这厮究竟在想些什么。
诸葛矜见他老实坐着，猜测这厮大概是并无过来非礼、偷袭之意，于是仔细思考片刻，便明白这厮究竟在幽怨个甚。
即便是无知小儿也能看出他诸葛矜不过几日就变了脸，更何况是时常游戏花间、纵情柳巷的公子苒呢？
可笑这采花贼倒反过来怨他诸葛矜朝三暮四、反复无常？
但无论如何，诸葛矜只想悬崖勒马，也觉此事无需多言，便淡然道：“你我云泥之别。”
“可仙姑不是说，无论我出身如何，或是身有残疾，都会尽己所能对我好么？”倾国看着诸葛矜，期盼没有，委屈也谈不上，只是安静看着，看久了便如同审问。
“权当我有眼无珠、大言不惭吧。”诸葛矜垂目道，“娄都尉出身高贵、前程锦绣，样貌出众且身怀绝技，又何需我这一介江湖布衣、尺泽之鲵？”
“娄都尉的确不需要。但我能看得出，相比于不愿再对我好，你更害怕得罪我。”倾国说得直白，却仍分辨不出喜怒，“不过仙姑放心，你我二人之事定然止于你我二人之间。你不纠缠于我，我也不会纠缠于你，更不会迁怒你的族人或是家中生意。我向来一言九鼎，你莫慌莫怕。”
“多谢体谅。”诸葛矜这才叹出一口气来，略显遗憾。
他见倾国仍然坐在原处一派泰然地动也未动，当即又想，这娄苒或许倒也并非全似传言中的那样荒唐跋扈。可是流言满城，怎会是空穴来风？
“你且闭目调息，少做思虑。”倾国说，“此毒并非儿戏，只因我医术高超，你才尚且有救。”
诸葛矜闭上眼睛调息，倾国也不再说话。
大殿之中又只剩流水潺潺之声。池水温热解乏，如眷侣怀抱。诸葛矜浑身虚浮，静听流水之音，又知池中近处就坐着个绝色之人，闭目养神便渐渐变作思绪旖旎。
他睁眼问道：“知音阁的贼人……”
“仙姑来洛华城……”正巧倾国也睁开眼睛看向诸葛矜，两人便同时开口询问对方。
不料都还未问完，两人又近乎异口同声道：“不便说。”
倾国再次闭目养神。诸葛矜则看向倾国发髻中的齐白玉簪，另外问道：“倾国可否将那玉簪还给我？过几日我定寻一支更好的送与你，当作诊金。”
“这是念想，诊金另收。”倾国抬手点了点发髻中的玉簪，说，“念你一句‘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将其悬于我头顶百会穴之上，引以为戒。”
“可是这玉簪……”
倾国打断道：“那首《四季赋》，仙姑还记得吗？我还未填词给你。”
自是记得，还记得你说，过几日便能在歌舞坊里听到，于是我便去歌舞坊里等着听，都等到你爽了约。可惜当时等的人，如今我已不愿再等。
又想到国丧之际，洛城歌舞坊里传唱的淫/词艳曲全都出自这位公子苒的手笔，诸葛矜只想答一句“不记得”，却果然还是不敢得罪这位贵戚，只得违心道：“词……倾国已填好了？”
“尚未。”
“……”
“方才想着我能拿什么换你的玉簪，忽然想起那首曲还未填了词送给你。”
“……”
“你还记得那曲子是个什么调么？”
“记得。”
“我不太记得了，你哼来听听。”
“……”
“你先哼着，我去取笔墨来。”说罢，倾国已经转身跳出温泉池，还沾着满身花瓣，便随意从池边搭着的众多天子衣饰中取了一件披在身上，赤脚走在大殿里去寻笔墨了。
“……”
“隔墙无耳，哼吧。禁军左翊卫都尉说，今日金丘宫上下杳无人烟。”
诸葛矜拿这厚颜之人再无办法，只得轻声哼完了一整首曲。
听他哼曲时，倾国熟门熟路，不知在哪个角落觅得了笔墨锦帛，又取一捧温泉水，径自伏案研起了墨。
一曲哼罢，诸葛矜继续闭目调息，只闻倾国那边窸窸窣窣。
不过一会儿，倾国便起身走了过来，将一片素色锦帛平铺着丢进了诸葛矜面前的温泉水里，淡淡道：“写好了。”
诸葛矜无力抬手去捞那片锦帛。
锦帛被落英托于水面，帛书上新墨未干，周围一片浅白如雪的花瓣便逐渐染成墨色。
诸葛矜只得在墨迹模糊之前迅速将倾国所写的《四季赋》潦草读完——
桃蹊柳陌，与君踏春而行
螓首蛾眉，顾盼弱冠妙龄
六月徂暑，今夏风凉骨醒
之死靡它，聊望不渝丹青
哀哉——
秋高云远，长叹鹤亦败道
听微决疑，不过涓埃之力
冬雪皑皑，尽覆瓦玉集糅
斗南一人，怎承万世太平
惟愿——
春祺夏安，年年秋绥冬宁
珠流璧转，为君去芜存菁
卓荦不羁，笑我久怀慕蔺
葳蕤繁祉，四季延彼遐龄
.
笔迹消散，诸葛矜怔怔看着锦帛上残余的墨渍，惊讶又怅然。
惊倾国此人书法之隽永，怅两人终是云泥陌路。
那日在知音阁听琴赏曲时，本以为《四季赋》该配个有情人长相厮守的词，没想到他竟写了首风凉骨醒的辞别之言？
还不忘祝我年年岁岁长安宁？
可是又为何怅然呢？
那日弹完这一曲，倾国说的便是：“你的心意莫要在毫无指望的人身上枉费了。”
明知毫无指望，我为何又怅然若失？
诸葛矜正颓然无言，倾国已探着身子将那片锦帛提出了温泉池，将它团成一团，抛到了盛着湿衣物的玉盘中，笑得一派释然，嘴上却说：“词你看过了，我不会再写一遍拿去给别人唱。你这玉簪也还是留给我吧，不该再拿给别人戴。”
————————————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屈原《离骚》 . 《四季赋》中的词语注释： 【桃溪柳陌】：“桃溪柳陌好经过，镫下妆成月下歌。” -唐·刘禹锡《蹋歌词》 【螓首蛾眉】：形容女子容貌美丽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 弱冠：20岁 【六月徂暑】：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徂：开始。四月入夏季，六月到暑天。 -《诗经·豳风·七月》 【之死靡它】：至死不变，形容爱情专一，也形容立场不变。 -《诗经·鄘风·柏舟》 聊：略微，姑且。 【丹青不渝】：“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三国·魏·阮籍《咏怀》 【鹤亦败道】：指万物皆遵循一定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北宋·僧人惠洪《冷斋夜话》 【瓦玉集糅】：瓦和玉混杂在一起，比喻好坏不分。-汉·王允《论衡·对作》 【听微决疑】：注意细微的情节，解决疑难的问题，形容思维缜密。 – 先秦《鹖冠子·天则》 【涓埃】：细流与微尘。 -《周书·萧撝传》 【斗南一人】：天下绝无仅有的人才。 - 《新唐书·狄仁杰传》 【惟愿】：但求，佛教经典中表示期盼的常语。“惟愿大人病瘳福臻，永保无终之寿。”-《六度集经》 【珠流璧转】：时光之流逝，“况此日与月，晓夜东西走。珠流璧转无暂停，岂与天地同长久。”- 宋·文同 《月嵓斋》 【去芜存菁】：除去杂质、保留精华。 - 《四库全书》 【卓荦不羁】：卓越超群。 -《世说新语》 【久怀慕蔺】：向望十分殷切。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葳蕤繁祉，延彼遐龄】：草木茂盛多福，使人延年益寿。 - 《九成宫醴泉铭》唐·魏征撰文，由欧阳询晚年书写，碑刻者不可考，又称《九成宫碑》，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一楷书” ，现存于陕西麟游县碑亭景区。 . 这章大概就是想在唯美和晦涩的边界线上疯狂试探吧。 意思其实很明了，就是你推我搡、你退我进……但你要走我也不挽留，只用笔尖给你写下盛大祝福，互相交换个美好念想而已，敬这镜花水月一场空。 . 诸葛：美人攻要独美。 倾国：美人攻要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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