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矜躺在暖榻上,目光越过面前的草药荷包,恰见轩窗外日头将落,彩霞漫天,颜色犹如繁花涂抹,正是泱泱大周的都城应有的浓墨。
蜀州名医傍晚便至。
原来阿诚口中的“晚上”指的是傍晚,并非深夜。是他诸葛矜思绪旖旎,想多了。
诸葛矜闭着眼睛装睡,确切地说,是装作昏迷不醒,但他能清楚听到房中动静。房里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不讲话,径自走到暖榻前给诸葛矜诊脉,只有阿诚和另一个人在交谈。
“诸葛公子竟还未醒转么?”那人的确有浓重的蜀州口音,“我们开的药绝无半分不妥。”
“的确没醒,不过我方才好像瞥见他手指头动了动,或许快醒了吧?”阿诚随机应变。
“说不准,容老夫再去给他诊个脉。”
“你师父诊的还不作数吗?”阿诚疑惑地看着长须老者,还是不相信老者是徒弟,而那高挑的白衣女子是师父。
白衣女子覆着面纱,又以帷帽遮面,实则看不出芳龄几何,但她乌发及腰、步履轻盈,丝毫不像年长的妇人。
老者捋着银须说:“都作数,这叫‘会诊’,稳妥些。”
“不必了,过会儿就能醒。”白衣女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尖细,听起来甚是古怪。没有蜀州口音,并且古怪得有些熟悉。“我用琴音给他清清心毒,你们退下吧。”
“是。”老者对白衣女子恭敬行礼,的确像是徒弟对师父行的礼。
阿诚虽然想不明白琴音如何能清掉心毒,但江湖上谁不晓得蜀州药王山的赫赫大名?阿诚不禁猜测,这乌发及腰的女医师莫不是真吃了药王山里做的仙丹妙药,已经变作了不老的妖怪?
不过只要医术高明,吓人倒也无碍,毕竟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只要能彻底拔了少爷体内的毒,方法不重要,是小仙姑拔的还是老妖婆拔的更不重要。
阿诚引着老医师离开客房,边走边问:“老先生可用过晚饭了吗?”
“用过了。”
“我再请您吃点吧。”
“孩子你不必与老夫客气。”
“那我就真不客气地问一句,您师父……高寿?”
老医师笑答:“远过百岁。”
阿诚和老医师离开客房,走得远了,诸葛矜便逐渐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诸葛矜正侧耳聆听,忽觉眉骨被人轻轻一抚。从眉心到眉尾,直到鬓角,指腹轻缓划过,温暖却不柔软。若说指腹纹理粗糙也不尽然,只是有些硬,像男人的手。
切过脉又抚过眉,榻前之人终于转身移步。
诸葛矜趁机睁开眼睛看向那人的背影。
天边彩霞入目,背影高挑清瘦,一身素衣,连腰带都是白的,好似在为国丧戴孝。那人摘下帷帽,青丝如瀑,覆上悬于宽肩瘦腰之间的一尾七弦琴,也露出女式发髻上衔着的白玉簪。
白玉簪朴实无华,既无雕镂,亦无镶嵌,本该是不起眼之物,但簪子是阿宁生前用不少嫁妆钱买的,诸葛矜戴了两年,怎会认不出?
阿宁说:“我在越州找了支未打好的璞玉簪子,不是送给哥哥你的,是让你留着以后代我送给嫂子的。等你找到心仪之人,我人却在越州深宅里,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拜会她,但是礼数敬意不能少,你得先代我送上。玉是上好的齐白玉,随意打了便是焚琴煮鹤,不如让嫂子选个她中意的花样再打。”
彼时诸葛矜甚是无奈,被阿宁一口一个“嫂子”的说着,仿佛“嫂子”真有其人。
那日一别,今日一会,阿宁心心念念的“嫂子”便终于有了合适的人选。
策马时,红衣惊鸿如霞。解琴时,素衣高洁似云。
落日熔金,将最后一缕耀眼点缀在发髻中的白玉簪上。诸葛矜心尖一动,极想将此人带回自家深宅,造个金屋子养起来观赏,只因太过赏心悦目,还美而自知,大言不惭地自称“倾国”。
倾国落座抚琴,诸葛矜继续闭目装睡。
倾国弹的曲子诸葛矜一首都没听过,更不觉得有什么清心毒的功效,大概全是这人即兴编出来的。
虽是即兴,却甚是婉转动听,如歌如诉,似嗔似叹。最难得的是曲调柔而不媚,纵使千变万化,节奏也始终不乱。
弹过几首之后,倾国起身倒了碗水,走到榻前,不再捏着细嗓,正常说道:“素仙,起来喝水,早知你醒着。”
诸葛矜嘴角一弯,笑着睁开眼睛打量男扮女装之人,坐起身来问:“左三怎么一直不拆穿我?”
“既然你不愿说话,那就多躺一会儿。”倾国将碗递给了诸葛矜,“又不在知音阁,怎么还叫我‘左三’?”
诸葛矜挑眉:“公子不是男妓,难道还真叫你‘倾国’不成?”
倾国笑叹:“随你吧。”
诸葛矜心中温暖,乖顺地喝了几口水,又问:“现下怎么又拆穿我了呢?”
“你再装下去,我就得走了。”倾国坐到榻上,认真看着诸葛矜,平静道,“那日连累你和阿诚,害你中了淬毒的暗器,还被当做逆贼抓进天牢里,我实在歉疚,总想着要当面向你赔礼道歉才好。”
“道歉大可不必。”诸葛矜笑道,“赔礼嘛,我倒是来者不拒。”
“赔礼的确是带来了。”倾国浅浅一笑,当即从怀中掏出一个工艺精湛的鎏金锦盒递到诸葛矜手里。
诸葛矜打开锦盒,只见金色绫罗上躺着一支墨黑色的玉发簪,配色不仅显得贵重,更显得庄重。
倾国说:“卫州金刚玉,玉中之王,坚硬无比,也可当作防身利器。素仙行走江湖,身上不能只有一把被人随手就能抽走的剑。”
墨色金刚玉的发簪也没有雕花装饰,如此天然去雕饰,竟与那支齐白玉的发簪莫名相似。玉中毫无杂质,只有一片墨黑,确实是上等的卫州金刚玉。
诸葛矜拿起发簪仔细看,边看边说:“倾国呀,你可知在我们楚州,发簪只能送给意中人?互赠发簪的意思,那便是私定终身。我若收下,你可不许反悔。”
倾国抬手点了点悬在一旁的草药荷包,长睫微动,眼神却坦荡无波,直视着诸葛矜说:“那素仙想必也知道,荷包是送给心上人的。这个风俗,大周九境,无一例外。”
“原来倾国也是个爽快人。”诸葛矜立刻用新得的发簪绾了个发髻,并凑近到荷包前闻了闻,好似凑到倾国面前闻过一样,感慨道,“爽快人真香。”
爽快人似笑非笑地睨了诸葛矜一眼,闭口不言。
“要不你香我一口?”诸葛矜终于凑到了倾国面前。
四目相对,却是一人调笑,另一人不笑。
“或是我香你一口?”诸葛矜又凑得近了些,薄唇几乎就要碰到倾国的面颊。
倾国未避,但仍面色淡然,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意。
避开的便是诸葛矜。
他坐回原处,静静打量着这位面不改色的年轻男子,隐约觉得被调戏的人竟然是他诸葛矜自己。
诸葛矜终归风雅。逢场作戏时,轻浮不为过,但倾国又不是个妓,既然两情相悦,他就要得对方一个“悦”。
对方连笑意都吝啬,想必是不悦的。
诸葛矜轻咳一声,也敛去笑意,正色道:“倾国,不论你是哪家的公子,嫡庶无别,你就只是我诸葛矜看上的人。我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出身如何,或是身有残疾,我都会尽己所能对你好。”
倾国垂眸轻叹,平和地说:“我出身很好,也没有残疾,不劳素仙费心。簪子只是我给你的赔礼,荷包也不过是个装草药的布袋罢了。彼此无情,物件便只是物件,风俗也只是旁人的热闹。”
诸葛矜迟疑片刻,倾国已经起身,走去案前将七弦琴装好挎到背后,边收拾边说:“时候不早,我得走了。素仙且在洛城住着,好生静养,药也不能停。我得空便来给你诊个脉,诊到你痊愈。”
“你真懂医术?”诸葛矜并不纠缠,却也不想这么快就放倾国离开,于是抛出个问题让倾国停下脚步。
这个问题倒是博到倾国一笑,笑过之后便戴上帷帽以白纱遮面。“我不是知音阁的男妓,但确实能以琴师自居。我也不是药王山的神医,但确实懂医术,尤其精通毒术。”
“我中的毒,真叫‘心上人’这么个名儿?”诸葛矜又抛出一个问题。
“此毒攻心又难解,久久拔不去,‘心上人’难道不是个贴切的好名儿?”倾国不答反问。
见对方正要推门离开,诸葛矜追问不得,只好说:“那你慢慢拔,常来拔。”
倾国脚步一顿,随即头也未回地扬长而去。
______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李清照《永遇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