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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窗

1. 承认,但一时间难以接受

高中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对吴驭来说很重要。他特意抢了两张飞回国的机票,就为赶这场聚会。生怕航班又莫名其妙被取消,于是他双保险且大手笔地买了两张不同日期的。均是单程。

有人参加同学聚会是为了发展人脉,有人是为了凑凑热闹,有人则是为了祭奠一下无疾而终的青涩初恋。

吴驭就是最后那种。

不到而立之年就事业有成,无需去高中同学里发展人脉。这些年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差这么远的一场热闹。此行就是为了去祭奠无疾而终的青涩初恋。痛痛快快喝一场酒,偷偷摸摸见一个人。

见一面,然后就听父母之命,安居乐业,娶妻生子,教书育人,

当年他考上的高中是全国重点高中里的知名重点高中,他们班是这所高中的理科第一重点班,而他吴驭绝对是这个重点班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不是因为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而是因为他的成绩从中考和分班考试时的名列前茅一路下滑到了班主任找他谈话、找他父母谈话、找他各科老师谈话的程度。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后,班主任建议他停止参与一切理科竞赛和桥牌社活动,转去理科二班专心准备高考,或者干脆选文科,还能好好利用他数学好的优势。

吴驭那时候很拧巴,对父母拧,对老师拧,对自己更拧。

究其原因,没别的,就是青春期躁动。

暴躁的躁。

暴躁的起始点是班里的一个男生寒假去日本玩了一趟,一趟就带回了十几张少儿不宜的影碟,并友情分发给了班里的好哥们儿一起尝个鲜。他们管影片里的主角叫这老师、那老师的,反正都是胸很大的女老师。

吴驭是桥牌社新选出来的社长,平时又很慷慨地允许别人抄他作业,自然就从那帮好哥们儿手中分得了一张碟。

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他竖着耳朵听到父母都睡了才轻手轻脚地锁上卧室门戴起耳机观影,还不敢戴两只耳机,得左右耳朵来回换,空出来的耳朵负责检测是否漏音,也负责站岗放哨。

如此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观影五分钟……就那短短五分钟,从此颠覆了他对自己的认知,也从而改变了他对世界的认知。

他发现自己不喜欢那胸很圆润、颜很清纯、叫得很卖力的女老师,反倒是看着脸被马赛克挡掉的男演员的身材……默默硬了起来。

当晚他手了人生第一次淫,迷茫且不安,不安就暴躁。

当身边的同学探讨学文还是学理,或是探讨拼竞赛、拼特长、拼加分还是老老实实高考的时候,他吴驭每天自我纠结、自我矛盾、自我头脑风暴的是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我他妈的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

所以当别人都在好好学习、好好刷题、好好考试的时候,他吴驭则在大量地看片、观影,寻找更多的种子资源,也寻找自我。

生物学他理解不了,只能用统计学来自我认知。统计学的大量数据也需要科学地设计,系统地整理。

于是深度分析,深度学习。在排除了对日本“女高音”老师、对巨乳、对童颜、对长发、对染发、对各语种、各发型、各身材、各肤色的女人的一切兴趣之后,吴驭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承认,但一时间难以接受。

他平时都觉得女生蛮可爱的,从没觉得哪个男生可爱。怎么一到私密的观影时间,反而就只能对着男演员硬呢?而且那些男演员大部分都不露脸,露脸的他觉得长得丑,看着就硬不起来。可是不露脸的哪里可爱呢?

所以深度学习的第二阶段,他渴望在众多影片之中找到一张脸,男人的脸,能让他看着看着就硬起来,而不是看一眼就知道硬不起来。

结果众里寻他千百度,这张脸不在影片中,而在现实里。

就在吴驭把转去理科二班的申请递交给班主任那天,他找到了那张脸。

然而“找到”带给他的不是邂逅陌生人的新鲜感,而是重新认识一个人时的惊讶、欣喜、恍然。

理科一班的数学老师贺群,二十多岁,研究生毕业就来他们高中任教,刚带完一届理科二班,成绩斐然,这一轮教研组给他升职加薪带理科一班,也是从高一带到高考。

贺群一下子从吴驭手里抽走了那张转班申请,挡在吴驭面前,不悦地对他们班的班主任说:“单凭高一几场考试的曲线图就劝一个学生转班,这等同于助长‘临阵脱逃’的逃兵行为。咱们班其他老师怎么想的我尊重,但是我教了一年的学生,我不想教他的最后一课是怎么逃、怎么退、怎么不作为。”

吴驭至今记得,那天贺群穿的白衬衫格外的白,白得晃眼。

他也至今记得,那天穿着白衬衫的贺老师转身对他说:“吴驭,比你高两届的南中一班有人考进了麻省理工,比你高五届的南中一班有人考进了普利斯顿。咱们上下好几届的南中一班,半个班都去了清北。二班有那么强吗?暑假我给你补课,开学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自己的前途重要。”

2. 一定要亲眼见证么?

聚会的地点是五星级大酒店的豪华大礼堂。

他们班人才济济,从海外留学、工作归国的也不只有吴驭一个。坚持不出国的往往更厉害,比如预订聚会地点的班长就继承了家业,身价上亿。

当年大家穿着校服寒窗苦读,忙碌又单纯。如今脱下校服,彼此才能真正认识。

身价上亿的班长一如当年般低调,穿着一身李宁运动服就来了,显得那几位一身名牌、名表,头上发胶也锃锃发亮的老同学甚是做作。

吴驭既没有刻意低调,也没有过度打扮。他穿着白衬衫和浅色卡其裤,系了一条深棕色皮带,干净朴素,有一种北欧式的简约典雅。

班长隔着老远就朝他招手:“吴驭!福布斯的大名人!祖国老母亲欢迎你回来!”

吴驭笑道:“我就上了个犄角旮旯的小榜,又不是富豪榜,班长可真是消息灵通。”

“我搞投资的,怎么可能错过吴教授你荣登30 under 30的好消息?”班长热情和他握手。

“投资我虽然不嫌多,但是直接给科研经费更好。”吴驭说,“前者锦上添花,后者雪中送炭。锦缎我还得绣上花儿还给你,炭烧完了不用还。”

“得,以前班里搞活动你们就总跟我谈班费,现在一见面还改不了谈钱是吧?”班长无奈。

“以前哪儿知道你这么豪,所以才谈。现在可不是谈,是直接要。”吴驭伸出双手,做讨饭状。

“我可不是中美政府,科研经费你忽悠那俩巨头吧。”班长拿起桌上一杯白葡萄酒放到讨饭的手里,“我就是一小本生意人,投资就得图回报。”

是啊,这世上勤勤恳恳图回报的人太多,所以勤勤恳恳又不图回报的人就是凤毛菱角,珍贵,稀少,难以找到。

吴驭不想再以所谓成功人士的官腔和昔日的老同桌互相吹捧。他垂下眼皮,同班长碰了个杯,二话没说自己就先喝掉一半,喝完只问:“老师们都什么时候到?”

他们班级的微信群太吵,大学时期的聊天内容也偶尔毁三观,所以不把老师们拉进这趟浑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往年的聚会人就没有凑齐过,都是在各地无组织无纪律地小聚一场,也没人邀请当年的老师。

这次聚会是十年聚,整数,隆重,在燕市本地举办,所以班长提议邀请燕市南区医大附中2012届理科一班的所有主课任课老师,并给老师们单独拉了一个群,由班长一个人负责联系。

“老陈、老张和王母娘娘拼车过来的,马上就到,我去迎一下。”班长低头看手机,“小贺去接孩子了,得晚一点儿。”

老陈是化学老师,就是当年劝他转班的班主任。老张是物理老师,王母娘娘是语文老师。他们都没阻止他转班。

只有最年轻的数学老师贺群义正严词地阻止了,而且不图回报地给他补习,为他一个人开了整整两个暑假、两个寒假的小灶。

群里十年前就已经习惯了叫“老陈、老张、小贺、王母娘娘”等昵称,只有吴驭到现在还不习惯。

贺老师就是贺老师,从来不是小贺。

“贺老师都有小孩儿了?”吴驭跟着班长一同去迎接老陈、老张和王母娘娘,没来由也没尝出味道地干掉了手里的酒。

“小贺可不小了,得快四十了吧?小孩儿估计都上小学了。”班长步履匆匆,却不忘置评,“我说你以为国内的酒比美国的便宜是怎么着?咱俩又不谈生意,你喝那么快干嘛?”

吴驭故作轻松地苦笑着:“哪儿的酒便宜我不知道,反正都是你买单,我只知道占你的便宜。”

“占我的便宜?”班长调侃道,“你是单身么你?”

“还真是。”吴驭不知道班长这句话潜藏了什么意思。直男肯定只会当做玩笑话,但他是个单身的gay,如果是句暗示,他其实也不想错过。毕竟贺老师连孩子都上小学了,他吴驭的驭又不是守身如玉的玉。

“班花儿离婚了,一会儿你俩可以聊聊。”班长好心推荐,“据我所知,她以前还暗恋过你呢,可惜你高二高三就跟被学神附体了一样,眼里除了学习和竞赛就没别的东西。班花儿虽然结过婚,但你可是她的初恋。她人不错,才貌双全,也不知道她前夫是什么逆天的渣男,放着这么好的老婆不要,还出轨!”

“我没跟她恋过,不是什么初恋。”吴驭听明白了班长是个直男,也想用语气和措辞让班长听明白他不喜欢、没喜欢过、以后也不会喜欢班花儿。

两人站在酒店门口等着三位老师,班长又问:“黄金单身汉这些年是只顾着拼事业?眼里除了科研就是经费,没别人?”

“没有能结婚的,也就没有浪费时间。”吴驭的心情已经越来越低落。

“你不花点儿时间,怎么知道能不能结婚?”班长摇头而笑,“怎么是‘浪费’?明明是花费,是投资,是经营。”

“你呢?”吴驭问。

“我?”班长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我就是一如既往的‘浪’和‘花’啊。男人四十才长成一枝花儿,咱着啥急?”

男人四十一枝花儿?

那贺老师就快绽放了吧?

吴驭叹了口气,心情从低落变为忐忑。

既怕贺群被生活折磨成了大腹便便的带娃男,又怕贺群变成了就快绽放的一枝花儿。

两人迎上三位老师,老陈下车第一句话就说:“吴驭,你小子可算是没辜负贺群的辛苦栽培!”

吴驭拍了拍老陈的肩,笑得委婉:“也是没被您给吓怂了。”

老陈瞪他一眼:“早知你越吓越勇,我当时就该直接劝你转去十七班!福布斯算什么?说不定你都拿诺奖了!”

“拿诺奖的吴教授可就没那么容易被美帝放回国了。”班长插话。

师生五人走回礼堂时,众人已经分了好几桌陆续入座,凉菜酒水也都一应俱全。

班花儿走过来正要坐到吴驭旁边,吴驭却将手放在空座位上,抬头说:“我给贺老师留个位子。”

“我这儿有位子。”坐在吴驭另一侧的班长立刻帮他解围。

班长和班花儿说说笑笑,一桌子的人也逐渐放下成年人、职业人的架子,开始如高中时一样精力旺盛地吵吵闹闹。

唯有吴驭话少,就像高中时一样,不是沉默地思考人生取向,就是沉浸在题海里,逃避他还无法接受的取向。

可是大家都在社交,嘴长在脸上,不说话很明显。

沉默就明显有耍大牌的高冷感,尤其对于有大牌可耍的成功人士来说。

但他真的不想说什么。

他不想撩美女老同学,也无法赞同用旅行计划、住宅装修、带娃晒娃等方式炫富攀比。

他上的不是福布斯的富豪榜,而是三十岁以下的杰出人才榜。

他是个搞科研的,他回国也不是为了捞钱,而是会继续踏踏实实地搞科研、搞创新、搞教育。

实验室外的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太浮夸了。

昔日在高中里读圣贤书的学霸们,如今大有人追逐起了利益,也大有人庸碌于工作岗位和家庭杂务。大部分发福了,小部分变美了,却美得不再朴素真实,连笑容都有些装腔作势。

吴驭喝着闷酒,忽然就想要离席而去。

他不想见如今的贺群了。

有些美好就应该永久地留在回忆里,至少能支撑他在这条枯燥的道路上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如果连贺群都变了,那这个世界对吴驭来讲就更加陌生了。

明知已经变了,还一定要亲眼见证么?

贺群已经有孩子了。吴驭不想对自己这么残忍。

他站了起来,没想好是说去洗手间,还是说有事得先走一步。

“吴驭?”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他杂乱不堪的思绪。

吴驭蓦然转身,还来不及为自己做个是去是留的理智决定,就已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人。

“贺老师。”

白衬衫,黑西裤,白球鞋,依旧是熟悉的干净简约,也依旧是熟悉的高挑清瘦。

贺群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像当年一样笔挺地站在他面前,没有绽放,也没有凋零。变的只是吴驭的心境。

3. 谁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第一次去贺老师家是高一的暑假,期末考试出分后的第二天,也是贺老师将那纸转班申请拦截下来的第二天。吴驭记得很清楚,不仅是年份、日期,还有贺老师那间教职工宿舍的泡面味、书卷味、咖啡味。

那些缤纷的气味混杂在一间小小的宿舍里,显得贺群身上一向干净、平整的白衬衫与混乱的气味格格不入。书卷味说白了就是打印机的油墨味加上廉价试卷纸的化工产品味,泡面则是廉价的味精,唯有咖啡的醇苦淡香不那么廉价,而那台小小的进口咖啡机也确实是贺老师的教职工宿舍里除了笔记本电脑之外看起来最贵的东西。

“贺老师喜欢喝咖啡?”

关起门来补习,房间闷热,吴驭有些局促地摸摸咖啡机,又摸摸五颜六色的咖啡胶囊。

“学生家长送的。”贺群打开窗户和电扇,电扇的嗡嗡声掩盖了吴驭凌乱的心跳。

见吴驭背着书包仍端详着咖啡机,贺群走到他面前,一边操作咖啡机,一边笑着解释:“前两年我辅导的学生奥赛拿了块牌,轻松进了清华,家长给我塞红包我没要,他们就直接给我寄了这个咖啡机。我不知道怎么还,刚开始也不知道是很贵的进口货,就拆了用了。结果本来没有喝咖啡这么小资的爱好,喝了半年就戒不掉了,买配套的胶囊也是真费钱。”

说话的工夫,一杯咖啡就冲好了。浓郁的香气被贺群身后的电扇吹得扑面而来,暂时掩盖了其他的味道。十六岁的吴驭抬头看着二十几岁的贺群,恍惚间意识到两人从未站得这样近。

吴驭很高,坐在班里的最后排。贺群站在讲台上讲课,兢兢业业地讲了高一的两个学期,吴驭听课总是神游天外,竟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贺群,没看清楚过他白皙的脖颈上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喉结,没看清楚过白衬衣的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形状,更没看清过他笑着说话时微扬的唇角以及温润的目光。

他不敢多看,立刻垂下眼眸。

“怎么没精打采的?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给你也来一杯?”贺群放下自己的咖啡杯,转身环视家徒四壁的宿舍,无奈道,“你带水杯了吗?我这儿没多余的杯子。”

“哦,带了。”吴驭赶紧翻书包。暑假热,保温杯里是住家保姆阿姨给他带的冰水。他咕咚咕咚喝下几口,却说:“我还是喝冰水吧。咖啡……喝不惯。”

确实喝不惯。他小时候跟同学打完球口渴点过一杯星爸爸的冰咖啡,味道苦涩倒是能忍,结果喝完一杯就心跳加速到犯晕,肠胃蠕动也失控,从此再没喝过,那天更是不敢喝。

看一眼贺群都能莫名心跳如鼓,再一杯咖啡下肚,他估计会大逆不道。

青春期时的悸动不是用脑子就能控制的,他不能再雪上加霜,不,是不能再火上浇油。

那天贺老师给他讲了什么概念、什么公式、什么题型,隔着漫漫年月他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却非常清楚地记得他是以什么姿势坐在贺老师旁边听课的——身体前倾,双腿微敞,双手紧紧抓着盖在大腿上的一本练习册,全身僵硬。

他根本不敢抬眼去看贺群的眉眼、鼻梁、嘴唇、耳鬓,只听贺群讲题时萦绕在他耳边的低柔嗓音就莫名其妙地硬了。

那就是青春期,内心喧嚣躁动,情愫澎湃无束,脑子和身体总在不经意间分道扬镳。只是很多人抑制不住躁动就去逗弄漂亮女生,而他吴驭却得努力抑制,因为他的身体不听他的指令,非要对一个男生,不,是对一个男人、男老师……起反应。生理反应。

他不敢抬头去看贺老师的侧脸,只能低头盯着课本、讲义、卷子……却又不自主地去看贺老师握着红笔写写画画的右手,还有在纸张上指指点点的左手。

贺老师的手指修长,指甲短而干净,肤色偏白,白到近乎清透,都能隐约看到手背上的静脉。

十六岁的吴驭管不住自己的目光,从指尖看到手背,又从手背看到腕骨,就连贺群左腕上的机械手表都看得一清二楚,并且记忆犹新。

那时候的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从十六岁的暑假到十七岁的暑假,贺群左腕上机械表的指针也不过就在吴驭克制的目光里转了几圈而已。

教职工宿舍离学校不远,吴驭几乎每天都去贺老师的宿舍报到,也毫无悬念地被贺群辅导成了高二的年级前三,且多数时候稳居第一。假期时,两人有时候探讨几道竞赛题,有时候打打桥牌或者看看桥牌比赛,更多时候则是吴驭刷题,贺群备课。

吴驭自知并非沉迷于题海不能自拔,但他知道,他喜欢沉陷在贺群的笑容里。

他明白那些笑容除了“欣慰”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但那至少是只属于他吴驭一个人的笑容。

他明明只找贺群补习了数学,语文成绩却也随数学成绩一起突飞猛进。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有迹可循。最终猛进过火,遭到语文老师王母娘娘的一通批判,说他的作文辞藻过于华丽,实在是用力过猛,蓄意堆砌,让他精简用词,尤其剔除掉那些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对人,对景,都过了。

吴驭对同桌班长抱怨:“用美丽的词句形容美丽的景致怎么了?王母娘娘非说我浮夸,让我删改。她自己看不见美,就不许别人形容了么?”

班长拿过他的记叙文浏览了一遍,忍着笑说:“确实是用力过猛的‘范文体’。你看你写‘晚上’你就写‘晚上’不得了?非得写什么‘月华点亮霓虹的时候’……矫情。让我觉得你是有情书没地方写,都往作文里塞了。”

“哦。”吴驭伸了个懒腰,瞄了一眼刚走进班的贺老师,看他的长腿迈上讲台,看他转身把讲义和笔记本电脑放下,看他配了一副新眼镜,看他低头又抬头去迎吴驭的目光。

吴驭立刻躲开贺群的目光,随手抢过班长手里的作文本,故作高深地问班长:“再美的景,是不是看多了就会腻?”

“我看你这些矫情的词儿会腻,但是看优美的景致不会。”班长拿出数学笔记,也故作高深、拿腔拿调地回答,“因为景致呢,永远都不会回应人们的喜爱,它只会我行我素、独自美丽。”

“你这不也是堆砌着不好好说话?乍一听好像很有意境,实际上的意思不就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吴驭又瞄了一眼贺老师。

隔着前面八排座位,他很远。

“谁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这么说了吗?”班长反驳,“‘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种话纯属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自我开脱,还充斥着悲观主义精神。要我说,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得不到的就是别人的。”

吴驭摇头笑了笑。

贺群打了个响指,说上课了,后面那排别闲聊了。

年近三十的吴驭回想起高中时光,总觉得那时候同学之间的闲聊倒是比工作后的闲聊有深度得多。

比如在十年同学聚会的酒肉宴席上,他就不可能再听班长讨论一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究竟有何深意。因为没有人关心文学和哲理了,在年龄的洗礼下,曾经咬文嚼字的同学们如今只会攀比事业和金钱。更没有人在意对于景致的形容词。他们说的只是一个一个目的地和机票、酒店、花销。

跟老师们坐在同一桌的都是当年班里成绩最出色的学生。得意的弟子们在曾经的老师们面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彰显着如今的成功。

贺群坐在吴驭身旁,安静地听这一桌出色的学生们互相吹捧,脸上的笑容有一如既往的欣慰,却在看向吴驭时有一瞬的停滞和出神。

贺老师来了,吴驭就没有离席。

两人沉默地坐着,吴驭竟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敢多看贺群。以前是因为贺群是他的数学老师,现在是因为贺群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青春期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贺群同样坐在他身边,他已经不用再莫名其妙地拿本书挡在腿上,可是贺群转身看向他时,一开口,还是会令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吴教授,有时间回南中做个讲座吗?”贺群的声音依旧低柔。

“讲什么?”面对贺群,明明可以谈笑风生的吴驭也还是习惯性地话少且生硬。

“讲什么都可以。”贺群笑道,“讲一个系列都可以。”

吴驭也笑了:“贺老师是要我去做一系列的义工?”

“我也做过两个暑假和两个寒假的义工。”贺群说,“不然,说不定也不会有今天的吴教授。”

“是么?义工?”吴驭敛去笑容,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低声问贺群,“在座那么多优秀毕业生,贺老师为什么非要找我去做义工?难道是当年的学费,贺老师拿的不够?”

贺群也忽然敛去了笑容。

吴驭终究还是不舍得用淡漠的眼神去看曾经那么喜欢的人,更不想用淡漠去暴露一丝一毫的谴责。于是他垂下眼眸,不冷不热地说:“讲座可以,一系列都可以。算我回报母校的,不收费。”

“好,那我们尽快把时间定下来吧。”贺群又挂上了温润的笑容。

吴驭看不得贺群这样的笑,总能勾得人心痒又心虚,最终不过全是心碎罢了。于是他又垂下眼眸,一边给贺群倒了杯白酒,一边说:“系里有帮我排课、排讲座、排面试的秘书,一会儿我把她微信发给贺老师,贺老师跟她定就行。”

贺群直接干了那杯呛人的白酒,也给吴驭满上一杯,无奈道:“可以。”

吴驭也直接干掉了贺群倒给他的一杯白酒,蓦地就想起了班长中二时期跟他咬文嚼字地探讨过的鸡毛蒜皮。

是啊,得不到的不是最好的,只是不属于自己的。

4. 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

聚餐之后就是聚会经典项目——卡拉OK。以前叫“卡拉OK”,是日语karaoke的音译,后来才有越来越多的人管它叫K歌、KTV之类的。

在美国这些年,吴驭从来没去过KTV,所以他还是习惯性地用十年前的词汇,称之为“卡拉OK”。

餐桌上,他说的话少,喝的酒多,但一直坐着也不觉得晕,此时音乐一响才觉得酒喝大了,听什么都上头,尤其是有年代感的怀旧歌曲,尤其令他悲从中来。

“吴驭话太少,罚唱歌儿!”几首歌过后,班长隔着一桌子残羹剩饭把话筒递给吴驭。

吴驭摆手不接:“卡拉OK搞在这种大礼堂的舞台上唱,我不行……让那边儿几个麦霸继续唱吧。”

“你不行什么不行?你讲大课的阶梯教室比这儿大好几倍吧?吴教授,赶紧上!”班长欠身直接将话筒放在了桌上,正好在吴驭和贺群中间。

“十年没开嗓了,都不知道唱什么。”吴驭还是不拿话筒。

“就唱你毕业晚会上唱的那首吧。”贺群拿起了话筒。

“毕业晚会?”吴驭盯着贺群手里的话筒,故意问,“我唱的什么?”

“《往事随风》。”贺群轻叹,“很好听。”

“哦,那首啊,确实好听。”

“是你唱的非常好听。”贺群抓起吴驭握着空酒杯的手,把话筒放到了他手里,“我有录像为证。”

十年前还是用手持的录像机录影的,所以那时候叫“录像”,现在则流行叫“视频”。

“好吧。”既然有证据,吴驭也就不挣扎了。

那段录像就是他为一个人痴迷过的证据。痴迷了足足两年,也或许更久。

他头重脚轻外加胃疼地走上舞台,浓重的悲伤淹没了音乐和时光,熟悉的伴奏令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毕业十年后的师生聚会还是高考过后班里举办的毕业晚会——

你的影子无所不在
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
落在过去 飘向未来
掉进眼里就流出泪来

曾经沧海无限感慨
有时孤独比拥抱实在
让心春去 让梦秋来
让你离开

舍不得忘
一切都是为爱
没有遗憾
还有我

就让往事随风
都随风 都随风 心随你动
昨天花谢花开
不是梦 不是梦 不是梦

就让往事随风
都随风 都随风 心随你痛
明天潮起潮落
都是我 都是我 都是我

吴驭闭着眼睛站在舞台上,不用看词却一个字都没唱错。班长说他唱得真陶醉,他只是觉得难过到头晕。

间奏时他沉浸在回忆里,忘了还有下一阙。

接着间奏进词的是贺群。

“你的影子无所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

吴驭睁开眼睛,皱眉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走上舞台的贺群。

他以前只偶然听到过贺群哼歌,没听过贺群唱歌,还是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有伴奏,也有扩音器,将声线的每一丝震动都清晰地送入吴驭的耳中。没想到竟是这样好听。好听到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也不是一个形容词能形容的,而是一个名词——“遗憾”。

吴驭茫然地站在舞台上听着他的遗憾、看着他的遗憾。

听他的遗憾用温柔到婉转的声音唱那句“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都随风,心随你动”,也唱那句“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都随风,心随你痛”……

贺群频频示意他一起唱,可吴驭就是呆立在原地不开口,像个观众一样,只观看,不参与。

“舍不得忘,一切都是为爱。”贺群无奈,不再示意,自己单独飙上了高音,“没有遗憾,还有我……”

歌声里,吴驭眼眶酸胀,喉咙哽咽。

只可惜当年语文课本里李清照写下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简直太婉约了,吴驭自嘲是豪放派的,忍着没流泪,却没能控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歌刚进入尾声,伴奏没停,他就转身吐了一舞台。

贺群扶着他走下三层台阶,吴驭从来就没这么晕眩过。

“你喝太猛了。”贺群在他耳边吹气,声音很低,气息很烫,“难受吗?是送你回家,还是楼上开间房,让你尽情吐一会儿?”

吴驭倒不至于难受得说不出话,但是他纠结,所以一路被贺群搀扶着走出礼堂也没回答。

回家还是开房?What a f.cking good question.

他回国后还没来得及买车,也暂时还住在父母家,在城郊的别墅区,离市中心的大酒店很远。既然贺群提出送他回家,那么打车回去可以在车里跟贺群多待一会儿。但是到家之后,他就不便让贺群留宿了。

开房的话,上个电梯走几步就是房间,不可能比车程远。如果贺群把他扔在房间里不管了,那么他们独处的时间也就非常短暂了。可是如果贺群愿意留在房间里给他倒杯水再聊聊天,那或许他可以装着难受不能自理,让贺群多陪他待一会儿,比坐车的时间还久一会儿。

真是场卑贱的博弈。

贺群搀扶着吴驭,却是吴驭拽着他走向了酒店前台。拿出身份证和信用卡的时候,吴驭就明白自己早已经输得彻头彻尾。

以前他暗恋自己的高中老师,现在他拽着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开房。

“我把他送上去就走,不住。”贺群对看向他的酒店前台经理说。

然而高档酒店管理十分严格,前台经理还是让送人上楼的贺群出示身份证,并要求扫描他的身份证。

贺群掏出身份证递给前台经理,吴驭却借酒撒疯:“你们怎么这么多事儿?他,贺群,贺老师,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我们俩怎么可能一起开房一起住?”

前台经理看他一副蔫头耷脑、面红耳赤的醉汉样子,不予搭理,转身去扫描贺群的身份证。

贺群的手搭在他肩上,凑近到他耳后说:“我以前是你老师,现在不是了。而且,吴教授,你现在哪儿还像个高中生?”

贺群的话里也夹杂着酒气,语速比平时慢,语调也与平时稍有不同。

吴驭耳根发痒,脸更烫了,烦躁又无赖地说:“不是老师就能一起开房一起住了吗!”

“一起住又不代表一起睡。”贺群冷不丁地回应道,“再说我也不住。”

吴驭差点接一句“你有家有娃,撩我干嘛”,却还是纠结着没说出口。他怕一说出口,贺群就不送他上楼也不跟他多聊了。既然也已经为人师表,那么借酒干嘛都得适可而止。

两人拿回身份证,互相拉拽着走进了电梯,又走进了一间客房。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queen size的双人床,一个小卫生间和一张小书桌。但是落地窗很大,楼层也高,能俯瞰整座城市的灯光,让吴驭想起了自己高中时在作文纸上用力过猛写的什么“月华点亮霓虹”。

那时候觉得浪漫,满脑子都是飘雪的傍晚,放学后天都黑透了,他去数学组的办公室里写卷子,特意每天都坐在贺老师对面,抬头就能看到贺老师和他身后窗外的雪花和城市的灯光。

月色映在雪花上,一片一片地点亮着贺老师身后的城市。

看得多了,看了两年,他确实不会再莫名其妙对着贺老师起反应,但那个地方不会莫名其妙地硬不代表另一个地方不会莫名其妙地软。

见到贺老师对他笑,夸他勤奋、好学、聪颖、厉害、帅,他的心就能软成一团云。

当年他揽尽好成绩和奖牌、奖状,自己勤奋好学还不够,还拉着桥牌社一起发光发热,并特意邀请贺老师当他们桥牌社的指导老师,假期和他们一起出去比赛,就是为了多看贺老师几眼。看他的宽肩窄腰,看他的修长手指,看他笑着在众人面前单手叉腰,说吴驭你小子别太骄傲,说路漫漫其修远兮,说道阻且长。

现在月华没有映在雪花上,而是在贺群摘下他的眼镜的那一刻,映在了像月晕一样扩散开来的落地窗外的每一片灯光里,贺群身后的灯光里。

“躺下吧,我把垃圾桶给你拿过来,想吐就吐,想睡就睡。”贺群一手拿着吴驭的眼镜,一手推了吴驭的肩膀一下,根本没用力,吴驭就轻飘飘地坐到了床上。

贺群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你要刷牙洗脸、沐浴更衣啊,小少爷?”

小少爷?

吴驭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家里的住家保姆阿姨换过好几位,从来没人这么叫他,毕竟这是现代社会,保姆只是一份职业,又不是仆役,不叫他“少爷”。

唯一叫过他“少爷”,还夹带了一个可爱的“小”字的人,其实是贺群。